秋天曆來都是一個收獲的季節,對於某些人來說更是如此,正如這也是一個逐漸蕭條的季節。白露意味著孟秋的結束和仲秋的開始,正是露凝而白、陰氣漸重的日子。似乎天地間所有的一切都在不停地收斂著,內陷著,為的是在以後的日子裏能濃縮成一個密實的原點。
這一日,桂卿所在的單位迎來了其曆史上第一個碩士研究生,河海大學畢業的王繼秋。當時的鹿墟市一把手柳傳書正在大力推行高端人才引進計劃,王碩士便是乘著這股子誰也不知道因為什麽刮起來的以及到最後又會刮到什麽程度的浩浩東風飄然來到單位的。按照人才引進協議的有關規定,這批人得到的最大回報有兩個,一是給安排個正科級職務,二是給5萬元安家費,其他的各項待遇都寫在有關的文件裏,隻是一般的人群輕易讀不到而已。當然了,市裏同時製定出台的還有一些引進優秀本科生的優惠政策,隻是含金量比研究生差了許多。針對博士生的政策自然也有,不過就是引不來人而已,畢竟鹿墟這個小地方從很多方麵來說還是比較缺乏吸引力的。
王碩士等一幹人才的引進和使用,對於小小的青雲縣以及小小的水利局來說無疑又是一個極具爆炸性的新聞,這事兒引起的議論風波並不比前幾天東院破格提拔康麗萍小到哪裏去。東、南兩大院的人以及全縣各個單位的人無不被引進人才這事弄得撲朔迷離、雲裏霧裏,心裏都是五味雜陳、感慨萬千,不知道該怎麽恰如其分地評價這事。
光輝燦爛的絢麗奪目的正科級是多少普通人辛辛苦苦、勤勤懇懇地努力工作一輩子,甚至是奴顏卑膝地又跑又送也未必就能實現的心願,人家引進人才一參加工作就非常輕鬆地實現了。而5萬元焦幹的老頭票子差不多足夠在青雲縣最好的小區買上一套很不錯的商品房了,多少普通人就算是沒白沒黑地操勞或者刹腰緊肚子地節儉也未必能買得起半間房,人家引進人才一進單位就非常順利地拿到手了。而最為重要的一點就是,這批人在享受這些優厚待遇的時候都還沒在單位上一天班,沒為單位做一點點貢獻呢。大權在握的柳傳書冷不丁地出了這麽一個看似勇猛的招數,究竟能對鹿墟的經濟社會發展起到什麽樣的作用,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恐怕還真是難以預測,難以估量。
周五的工作效率向來都高不到哪裏去,正如一個曾經紅紅火火的王朝到了末期一樣,況且還有這麽大一條內涵豐富的縣域新聞可供大家談論,眾人自然更是沒了工作的勁頭。桂卿一般都喜歡白天在單位故作悠閑自在之態,晚上回家才拚命地加班加點,所以現在他也能有興趣跟著大家一起議論議論這事了,畢竟考研也曾是他考慮過路子之一,盡管最後這條路並沒有走通。他對於在學習上比自己強的人從心理上來講還是很尊重和佩服的,因為他承認自己沒有那個本事去讀研究生。
“老劉,新來的那個研究生,薑局長是怎麽安排的?”渠玉晶仿佛是一條來自遙遠海洋的大鯨魚,特喜歡在漂浮著各類小道消息的廣闊海水中過濾她喜歡的信息,為此她滿屋裏追著劉寶庫問,“人家那麽高的學曆,上了那麽多年的學,總不能讓人家幹些閑情活吧?”
劉寶庫的鼻子哼了一下,意思是嫌她管得寬。
“但要是放著不用,那不是太可惜了嗎?”她又自言自語道,對劉寶庫的態度視而不見。
“其實班子已經開完會了,”劉寶庫雖然有點看不起渠玉晶的幼稚言行,但是卻十分珍惜在她跟前賣弄的機會,所以他比較認真地端著架子,全力憋著想要充分自由表達一番的麵部表情,故作矜持而又有些鄙視地緩緩說道,“我現在說出來也不算泄密了,王繼秋任工會主席,另外就是協助朱彪開展工作。”
渠玉晶呆呆的樣子,好像沒聽懂這些話。
“當然了,”劉寶庫又非常無所謂地說道,就是這個看似不起眼的小小轉折,把他和渠玉晶的水平區分開來了,“這也是上麵的意思,他們這批人差不多都是這樣安排的,也沒什麽出奇的。”
“就這麽一個不三不四的破窩,又有個什麽用啊?”渠玉晶聽後立即快人快語道,根本就沒意識到其實有很多話她本來就不該問,更不該當眾胡說八道和信口開河,“這又不是什麽要把的窩,說句難聽話,三歲小孩都能幹好這個活的。”
屋裏所有的人都表現得有點目瞪口呆了。
“局裏這麽胡亂安排工作不是明顯地浪費人才嗎?”渠玉晶繼續大言不慚地議論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身份,盡管她說的話其實也頗有幾分旁人一時難以辯駁的道理,“我覺得怎麽著也得讓人家帶頭搞搞業務什麽的呀?要不然人家的研究生不是白上了嗎?”
“渠玉晶,話可不能這麽說啊,”劉寶庫馬上糾正道,在關鍵時刻充分顯示了他這個具有一官半職的人和一般工作人員在思想覺悟和三觀上的巨大差異,“你別看這個位置不是什麽了不起的窩,手裏也沒有什麽實權,但那也不是任誰都能幹的,不信你去幹幹試試,不是我看不起你,我敢保證你就幹不了。”
“至於局裏怎麽安排王繼秋,那也不是咱單位能完全當家的事,說到底還不是上邊說了算嗎?”適當地日囊完渠玉晶的可笑話語之後,他又按照自己的理解不慌不忙地解釋道,“現在的這種安排其實都是各方麵力量平衡的結果,你明白了嗎?”
“不明白,怎麽了?”渠玉晶撒潑道,這是一種直接的諷刺。
“因為這個位置可上可下、不輕不重,對於一把手來說既可以重用,也可以不用,反正是靈活得很……”他耐著性子解釋道,越說越覺得自己下賤,不值得給她說這麽多廢話。
“唉,有些話我就不應該給你說得那麽透,”他說了一陣子實情之後又捎帶著諷刺了渠玉晶一下,再不說他就要憋死了,“因為憑你的智商水平,你確實理解不了啊。”
渠玉晶剛想要回答或者辯解一番呢,就見穀建軍和時為俊一起走進來了,她便沒再說話,這看起來有些反常。來者顯然是來閑逛和消磨時間的,因為這間辦公室就是局裏的信息集散中心,所以大家有事沒事的都愛來這裏逛遊一下,或者吸收或者釋放一些雜七雜八的信息。
“哎,鋼絲頭,你來得正好,”渠玉晶直接對著時為俊大聲地喊道,剛才反常的神態現在又變得正常了,“你的學問深,你說一下讓一個研究生來幹這樣的活,你覺得合適嗎?”
“什麽,我覺得?”時為俊用鼻子重重地“哼”了一聲後不無譏諷地回道,語速顯得很快,都快到旁人以為他根本就沒動腦子的地步,他就喜歡這麽說話,“我覺得有用嗎?”
“噢,你以為我是誰啊?”不軟不硬地噎了渠玉晶一下之後,他又冷笑著說道,還是平時那個什麽都不在乎的小熊樣,“說那話我時為俊算老幾啊?你老人家未免也太高看我了吧。”
“我以為你是誰?”渠玉晶隨即開玩笑道,說了一句她經常說的話,“天老大你老二唄,這個還要我再多說嗎?”
“哼,我要是真有你說的那個本事,這麽多年了還能混到今天這個熊樣嗎?”時為俊竟然頗為清醒地自嘲道,顯得非常稀罕,這麽一個不喜歡謙虛的人這會子也知道謙虛了,“別管好歹咱也是正兒八經的原始本科啊,雖然專業不咋地,但也不是一般二般人就能上的,多少年了我累死累活地幹到現在,結果連個鳥副科的邊都沒偎上。”
“你說這世界上哪有真事啊?”他把這句話單獨拿出來說的。
“咱年輕的時候吧,人家時興論資排輩,”他繼續任著性子發牢騷道,不知不覺中又走上老路了,估計這輩子也改不了了,“人家讓咱給老同誌讓讓路,說他們機會有限,都幹了大半輩子,確實也不容易,得優先提拔。等後來咱年紀大了,好不容易混出點資曆來了吧,人家又讓咱給新同誌讓讓路,說是得大力提拔年輕人,好改善隊伍的年齡結構。反正啊,從來就沒有人主動給咱讓讓路……”
眾人聽著鋼絲頭噴薄而出的滿腹牢騷和不滿,一時間都沒有接話,因為這個怨氣衝天的家夥說得也很對,差不多算是說出了大家共同的心聲,事情不就是這個樣子嗎?他的話雖然難聽些,帶尖帶刺的,但是理確實是這個理,並不能因為這個話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就不承認其觀點具備一定的合理性和代表性。人人都知道在職場隨便當眾發牢騷不對,可是現實中又有幾個人能真正達到那種完全豁達開朗的境界呢?
“就是,就是,誰說不是呢,”此時穀建軍肚子的話已經在裏麵翻滾半天了,這回終於逮著機會從嘴裏蹦出來了,隻見他和農村的孝子賢孫搶孝帽子一樣臉紅耳赤地搶話道,“這個世界呀,哎,我給恁說,根本就沒有什麽真事,從來都是咱給人家讓路,然後人家一個一個都高升了,就剩下咱這些讓路的人了,你一個專門讓路的人,誰會那麽好心想著提你啊,是吧?要是真提你了,那你就不是讓路的了。”
“要說提拔這個事,那是真不容易,又得看這又得看那的,但是讓個路還不容易嗎?”他接著侃侃而談道,一改往日說話結結巴巴、東拉西扯的窘態,真是有出息了,“人家提的時候,你在紙上直接打對號就是,你不打對號也沒用,反正都是事先定完的,你再怎麽反對也沒用,反正最後的票又不給你看,誰知道這裏邊的真假?”
“我給恁說,沒用的,真的沒用,這種事我還不知道嗎?”他愈加激動地說道,就像一個見多識廣的老蚰子。
他在單位其實就是一個典型的占著茅坑不拉屎的人,白白地領著那麽高的工資,屁活都不會幹,當然他也不願意幹,這會子竟然條條是理地批判起職場某種不公平現象了,真是有點滑天下之大稽的意味。
“哎,哎,老穀同誌,慢點啊,千萬別噎著你啊,咱能不能把舌頭捋先直了再說話啊?”時為俊很親熱地拍著穀建軍的後背嬉笑道,仿佛這事是他今天最大的興奮點,他就是為這事才來上班的一樣,“反正又沒人和你爭和你搶的,你說你老人家著什麽急啊?你看看你,急得臉都紅了,你說你至於這樣嗎?”
“小時,以前我看著你也挺年輕的,其實現在看看,你也不怎麽年輕了,你說說我說得對不對?”穀建軍一聽這話臉變得更紅了,脖子變得更粗了,他那一絲不苟的頭發也激動地耷拉一綹下來了,他轉臉死死地看著時為俊,同時非常焦急地說道,“到底是不是這麽回事?其實就是這麽回事,什麽真不真假不假的,啊,沒有什麽真事。”
“你就拿我來說吧,”他這種一貫屍位素餐的人竟然開始當眾訴起苦和冤來了,真是讓所有人都無語了,天下果然沒真事了,“當年我意氣風發地複員回來的時候,好歹也是個正兒八經的正團啊,那可是相當於正縣級的。結果呢,唉,費了老鼻子勁,他們才給我安排了個不值錢的副科,而且就這麽一個破副科還一直副了這麽多年,你說說,我該找誰說理去啊?”
“難道說我不是人才嗎?”他越說越委屈,越說越氣憤,就差直接摸著腳脖子哭天抹淚了,“我要不是人才的話,我能混上團級嗎?我要不是人才,那麽請問人才都是誰當的?”
“噢,多上了兩年學,多喝了兩年墨水那就是人才了?”他又說到了這個事,大家都以為他是指的王繼秋,“叫我看,說不定還是個狗屁不通的書呆子,是個什麽活都不會幹的大傻呢。”
“難道說鍛煉出來的就不是人才了嗎?”他繼續喋喋不休地嚷嚷道,永遠都忘不了維護自己的出身,根本不管別人怎麽看待他的這種出身,他已然給其抹了黑的出身,“在社會上自打自創地混出來的就不是人才了嗎?柳傳書還給真的一樣,搞什麽高端人才引進,真是吃飽了沒事瞎胡弄,本地的人才能用好就不孬了,就別說其他的事了。”
“噢,外來的和尚就一定會念經嗎?”他挺著脖子置氣道,隻可惜人家柳傳書根本就聽不到他說的話,即使陰差陽錯地聽到了,估計也是一笑置之,並不會搭理他,因為那樣會人家掉價,“就一定會念得比本地的和尚好嗎?我就是不信這一套糊弄人的爛玩意……”
“行了,老穀,你看你激動什麽的?”渠玉晶及時地插話道,她在一旁已經笑得合不攏嘴了,雖然她那張嘴很少有合攏的時候,“俗話說看透不說透,還是好朋友,有些事你心裏知道就行了,犯不著真生氣。再說了,你現在就是一肚子委屈,一肚子抱怨,你也沒有撒氣的對象啊,對吧?你說你是去找東院找老一,還是去樓下找老二,甚至是去鹿墟找柳傳書本人?你就算找到了,人家知道你是張三還是李四?”
桂卿這回聽出來了,她說的其實是穀建軍的待遇問題,而穀建軍卻以為她說的是人才引進問題,嚴格來講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但是她的腦回路就是這樣,誰也不能和她辯解或爭論,而隻能順著她的意思來。
“你直到現在也弄不清當年到底是誰安排的你,對不對?”渠玉晶此言一出,穀建軍總算明白過來了她到底想要說什麽了,時代的車輪已經進入大清王朝了,她老人家還在那裏講大明王朝的事情呢,“你說說,人家當人家的官,咱當咱的民,咱在這裏生這個閑氣有什麽用呀?這就叫皇上不急太監急啊,是不是?”
“渠玉晶,你扯哪去了這是?”劉寶庫很嚴肅地冷笑了一下後直接褒貶道,他著實忍受不了眼前這個娘們的思路了,“咱現在聊天,聊的是引進人才的事,老穀說了半天,核心意思是這個,你扯什麽皇上太監幹的啊?這兩者之間是八竿子也打不著啊,對不對?”
“怎麽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呢?”渠玉晶立馬甩出一副無理辯三分的架勢搶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嘴裏說的是什麽玩意,其中又有什麽實際的意義,“人家都當皇上了,三歲就穿龍袍登基了,你瞪著兩個鷹眼熬了這麽多年,現在不還是個給薑月照打雜的辦公室主任嗎?”
“你那個副科說起來能有多少實實在在的含金量?”她越說越不像話了,已經非常接近胡攪蠻纏和死不講理了,“要按正常路子走,你哪年才能混上正科啊?”
“你給我說,有希望嗎?”她連珠炮一般持續追弄道,可算逮著機會賣嘴了,“有日月嗎?有個準信嗎?”
“你說,這不是太監是什麽?”她再怎麽胡說八道,也忘不了維護自己曾經發出的基本觀點,哪怕這個觀點狗屁不是,一文不值,“噢,太監是什麽?太監就是幹看著別人在那裏過好日子,吃香的,喝辣的,自己卻隻能瞎著急啊,一點邊也偎不上——”
眾人都不失時機地笑噴了,這種無厘頭式的話也隻有她渠玉晶能說得出來,和時為俊的有些話一樣,雖然聽著不甚入耳,不過其中倒也有幾分可愛至極的小道理,讓人不好過於反駁。劉寶庫聽了也隻有苦笑的份,他雖然也是年深日久的已經長毛了的堂堂原始本科,但是和穀建軍、時為俊的處境相比又能強到哪裏去呢?恐怕也不過是半斤八兩的區別罷了,盡管他從內心裏也沒瞧得起這兩個人,尤其是那個穀建軍。
“這叫什麽呢?”時為俊輕飄飄地笑過之後,那張小嘴又一如既往地賣弄道,他顯然對渠玉晶的說法也是不屑一顧的,“我看老穀同誌說得對,這就叫外來的和尚會念經。你看看,本地和尚念一天的經10塊錢,沒人請,也沒人當回事,就算念了也白念,外來的洋和尚念一天的經100塊錢,大家還都請得歡。所謂的領導有時候就是領著大家導(搗)唄,說到底也就那麽回事罷了。”
“用個時髦的詞說,這就叫鯰魚效應。”他又拽了一句。
“什麽,鯰魚效應?”渠玉晶睜大了無辜的眼睛問道。
“所謂的鯰魚效應就是,”時為俊非常高興地解釋道,眼見著又輕易地多了一個當眾顯擺的機會,他當然會如此積極地發言了,“在一群快要死了的魚裏邊放上一條吃魚的鯰魚,這樣的話那群要死的魚又都開始活蹦亂跳了,因為它們都不想被吃掉,所以拚命地亂竄。”
“哦,鯰魚吃別的魚啊。”渠玉晶脫口念叨著。
“對,就得從外邊引進一個狠角色,在一個單位裏你要是不好好地幹,我就從外麵找人來幹,把你給排擠掉,讓你邊緣化,讓你有危機感,然後你不就有幹勁了嗎?”時為俊繼續深入淺出地解釋道,今天也不知道哪來的耐心,搞得渠玉晶都有點詫異了。
“噢,我明白了,那要這麽說的話,幹脆別管什麽活都讓鯰魚去幹不就完了嗎?”渠玉晶天真地笑道,她的話裏總是在極端無理中飽含著天大的真理,像個世間少有的大智若愚的高人一樣,“反正我這條馬上就要死的魚本來就不想幹活,誰想幹誰就幹去吧,咱也不眼那個熱,也不急得慌。在咱這種單位裏你隻要不想比別人高一頭,不想往上爬,就是天王老子也管不了你啊,是吧?”
沒人搭理她,她認為就是默認了。
“有時候你少幹點,說不定對大夥還有好處呢,是吧?”她板板正正地說道,竟然學會逆向思維了,“就怕有個別人那個心比老天都高,今天想這點子,明天出那主意,覺得自己比一般人高明,手裏一旦有權了就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瞎胡搗鼓。”
眾人已經聽出點味道來了。
“還有,更多的時候你不幹就沒有錯,你幹得越多錯誤就越多,得罪人就越多,你們看,是不是這個理?”她繼續搖唇鼓舌地說道,普普通通的大實話裏卻蘊含著足夠警醒人的大道理。
“漂亮!”時為俊拍手讚道,“真是字字璣珠啊!”
渠玉晶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是很少得到這種特殊待遇的。
海西人就是邪乎啊,大家正由著王繼秋這個從天而降的話題熱火朝天地議論著呢,可巧王繼秋這家夥一路生風地就來了,他是來找劉寶庫辦理組織關係轉移手續的。這屋的人除了劉寶庫之外大家誰都不認識他的尊容,所以也沒人主動和他說話,都在一邊或明或暗地看著他,親眼瞧著又一個極其稀罕的大猴子橫空出世了。
“嗨,各位好啊!”王繼秋是個天生的自來熟,根本不用劉寶庫介紹什麽,他就熱情洋溢地高聲向大家打招呼道,“哎呦,大家都在這裏啊,那忒好了,省得我再一個一個地去認識了,那樣忒麻煩了。”
“我叫王繼秋,是今年新分配來的,”做完必要的鋪墊之後他又非常矯情地說道,“以後可能少不了要麻煩大家,還請各位多多關照。”
說著說著,他還略略地舉起了雙手抱成拳,如同春節期間很大的人物向一般工作人員拜年一樣,向眾人大致地那麽一拱手就算是致意了。眾人哪裏見過這等高檔次高水平的陣勢,忙尷尬地點頭回謝,並仔細打量起這位比諸位老人還像老人的新人。
王繼秋是個正宗的矮個,目測身高絕對不足一米六五,他身形如猿,稍稍偏瘦,頭顱前方長了一張標準的豬腰子臉,淩亂不堪的眉毛下邊象征性地掛著兩隻永遠都在滴溜溜亂轉的小眼睛。那個眼眶子就像是農村小孩子用秫秸皮在不成型的泥胚子上隨意劃出來的一樣,毫無層次感和立體感可言,但那已經是某個二維世界裏的一個重大突破了。自然,那眼眶子裏麵的眼珠子也似猶抱琵琶半遮麵的尤物一樣躲躲閃閃的,總是不肯以全麵目示人,叫人感覺索然無味,平白無故又添一段厭惡之情和憎恨之意。不過,這雙眼睛的主人並不認可它們在通常情況下帶給別人的第一印象,而是極其強烈地表現出與它們的外形極不相稱的樂觀、開朗、活潑和積極的意思來。於是大家就有幸看到了一種非常罕見的奇觀,一個本該低調內斂的以沉默為主的男人,居然毫無壓力地揮灑自如地談笑風生並指點江山了,這讓眾人不禁在驚奇之餘又佩服起他那強大的自信心來了。每個第一次看到他的人都會不自覺地這樣想:這廝自己都不覺得自己醜,誰還敢覺得他醜啊?誰要是覺得他醜,那就是誰自己醜。
迫於他那不請自來的看著就無拘無束的沒天沒地的強大氣場,劉寶庫不得不把辦公室的人挨個地介紹給他,好讓他一一認識認識。隨後他竟然像位高權重的大人物接見先進勞模一樣逐一和眾人親切地握手,並且嚴格按照地攤雜誌上介紹的禮儀規則重重地用力握手,同時還用過於熱烈和恐怖的眼神死死地盯住被握手者的兩隻眼睛。他幾乎把所有的手都握疼了,一如下個月就要上任的印度古吉拉特邦首席部長莫迪的做派,也幾乎把所有人的眼全看趴下了。沒命地握完別人的手,盯完別人的眼睛,他的臉上便露出了隻有窮盡所有可能的禮節之後才會出現的滿意笑容,那種自以為其所作所為皆是行雲流水般瀟灑自如的笑容,也是勝利者特有的笑容,更是虛偽者專屬的笑容,令人回家後不得不再一次唾棄和鄙視的乏味至極的可恥笑容。
原本生龍活虎的都在各自騰挪著玩的眾人在倉促之間成就了一個陌生人的偉大勝利,這可不是一件讓人賞心悅目的事情,於是大家就都有些說不出來的懊惱和反感,卻又真的說不出來究竟是哪裏不對勁,哪個地方不舒服,因此隻好靜觀其變,以待下文了。
劉寶庫輕車熟路地給王繼秋辦理好手續後,用眼神不斷地暗示這家夥可以離開了,可他就是不肯立即離開,眾人不禁把心又一次揪到了嗓子眼,不知道他又會搞出什麽新花樣來,就像一個美女走到上邊寫著“世界上最恐怖的動物”字樣的門簾子跟前,十分好奇地掀開簾子伸頭一看,原來裏麵是一麵大大的鏡子。
劉寶庫原本是一個辦事非常磨嘰的人,尤其是公事,有時候不給他點好處,他都不一定辦該辦的事情,這回的效率卻出奇的高,不能不說王繼秋的影響力實在是太強大了。
“劉主任,您中午有空嗎?”王繼秋在連說幾聲拿腔捏調的謝謝之後,仍然眼珠子亂轉著高聲地叫道,“能不能賞我個臉,我請您和辦公室的各位吃個便飯,一塊增加增加感情,互相也了解了解?”
眾人直接呆住了,熱情也不是這麽個熱情法啊。
“您看,今天的天也不孬,啊,天上的小雲白白的,白雲上邊的天空也藍藍的,正好是個請客的好日子,是吧?”王繼秋呱啦呱啦地賣嘴道,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麽情形,也不想想別人心裏是怎麽想的。
“啊,不用,不用,我覺得以後有的是機會,”劉寶庫盡管也算是見多識廣、閱曆豐富了,但是仍然摸不清對方的路子,因此他不敢貿然答應,於是就隨口回道,“你千萬不要客氣,再說大家都是一個單位的同事,確實沒必要這樣,沒必要——”
“那行,劉主任,俗話說恭敬不如從命,今天我就不虛讓大家了,我還得趕緊辦別的手續去,改天我一定好好地請請各位。”果然得都不能再果然了,王繼秋這家夥隻是禮節性地虛讓一番,並未打算真的掏錢請誰,因為老劉這邊剛說完“不用,不用”了,他那邊就接回道。
眾人再次呆住了,都不知道碰到了什麽貨色。
“那麽,再見劉主任,還有在座的各位。”王繼秋擺手道。
然後,他又非常隆重地重複了一遍剛進屋時的那套可笑動作,挨個地和大家握手以後,就像個世界公認的大人物一樣瀟灑地揮手告別了。如同從來沒吃過榴蓮的人猛然間吃了一口榴蓮一樣,他走後大家都紛紛表達著心中各種奇形怪狀的特別感受,縱然是文曲星下凡也難以描述其中的豐富性。
“我的個乖乖唻,”還是渠玉晶最先開腔道,她其實早就沉不住氣了,再不說點什麽就要當場憋炸了,盡管她自己也不清楚她要說些什麽以及到底該說些什麽,“說我平時能咋呼,我看這個王繼秋比我還能咋呼,他那個嗓門比咱辦公室原來的電話鈴聲還響呢,都快把我的兩個耳朵咋呼聾了。”
“為俊,是不是研究生的嗓門都這麽大?”匆匆忙忙地抱怨完之後她又傻乎乎地問道,簡直把大家的大牙都給笑掉了,“那博士生的嗓門是不是更大?俺沒上過大學,文化不深,學問有限,你飛機上掛暖壺水瓶(平)高,你給俺說說唄。”
“嗯,我覺得嗓門大小這個事和是不是研究生之間恐怕沒有什麽必然的聯係吧?”時為俊不耐煩地“嗤”了一聲之後就這麽簡單地回複了一句,並未再多說什麽,因為他覺得實在沒有什麽好說的。
“我覺得這個事也好理解,”倒是桂卿接話道,多少顯得有點逞能,所以說完他也後悔了,“驢叫得很響,難道說它也很有學問嗎?”
“噢,我還以為研究生都這樣大嗓門呢,”渠玉晶隨即嗬嗬笑道,她反正是從來都不知道什麽叫尷尬,也不介意讓別人知道她沒怎麽見過研究生這種高學曆的人才,“不過桂卿說的驢叫,我覺得倒是有點意思,驢叫起來確實很響,上氣不接下氣的,驢是沒有什麽學問,但是,王繼秋怎麽著也應該比驢強一些吧?”
“你以為你以為的就是你以為的啊?”時為俊冷不丁地插話道,他也不怎麽在乎聽者的感受,好像他和她有多熟似的,根本就不用擔心會刺激到她的神經,“說句難聽話有時候人還不如驢呢,因為害人的都是人,驢是不怎麽會害人的,如果它害人了,那也是被人逼的。”
“呦吼,鋼絲頭,你這家夥還拽上了是吧?”渠玉晶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才回敬道,“說什麽繞口令啊,有話你就直說啊。”
時為俊此時是有些不滿,不過這也不怨他,他的本意是想強調“有時候人還不如驢呢”,而不是想拽什麽詞,要熊味,但是渠玉晶壓根就沒領會他的意思,竟然抓住他的前半句話死死不放,這更加令他鄙視她了,進而更加覺得她的腦袋白長了。
“要是直說啊,”他將嘴角一歪,索性更加直接地冷笑道,也不管渠玉晶的感受了,“直說就是你這純屬以偏概全,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用農村話說就是鑽頭不顧腚。”
“你又開始滿嘴胡唚了。”渠玉晶奮起褒貶道。
“王繼秋這個夥計搭眼一看就是個世間少找的另類,”他繼續認真負責地評論王繼秋道,打算暫時把真正滿嘴胡唚的渠玉晶放到一邊,轉而專心致誌地表達自己的意思,“是特別喜歡裝腔作勢和拿腔捏調的那種人。不知道你們對他是什麽感覺,反正我是感覺很不舒服。”
“他這叫什麽呢?”他接著延伸下去,把糟蹋人的本事充分展示出來了,以求在形式和內容上都對得起王繼秋的言行舉止,“超市的塑料袋,特能裝!”
“他說話的時候就好像是在拍電影電視一樣,”也又更加具體地評論道,說得還真像那麽回事,大家都以為他並沒有冤枉王繼秋,“旁邊都是好幾台攝像機專門對著他拍,他也拿著勁在那裏愣裝。其實,生活就是生活,平凡瑣碎得很,你說他閑著沒事裝什麽裝呀?順其自然、水到渠成多好啊,該是什麽樣就是什麽樣多好啊。”
“你們沒聽說過這句話嗎,”他又把自己的觀點拔高了一下,以盡情地烘托眼前逐漸高漲的熱烈氣氛,“叫點點滴滴都是愛,平平凡凡才是真嘛。所謂的人格魅力絕對不是靠拿腔捏調和虛張聲勢裝出來的,而是由內至外不經意間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這就好比小作坊生產出來的劣質香水和正宗的巴黎香水之間的差別:巴黎香水往往一下子聞不到它的香味,但是隻要你用心去感受和領略,你就會逐漸迷戀上它的味道和氣質,而那些地攤貨劣質香水往往還沒打開蓋呢,就香得嗆人,氣味濃烈得讓人想吐,俗不可耐,比楊玉環的狐臭好聞不多少。”
“咦,這怎麽就說到香水了呢?”渠玉晶不解地笑道。
“這小子說起來也挺有意思的,”劉寶庫耷拉著個老臉突然插言道,這回可算是輪到他發言了,他也不能總是保持沉默,因為他就算保持沉默一輩子,他也爆發不了,一個被人為炒熟的種子注定是發不了芽、開不了花、結不了果的,“咱單位裏安排那麽個位置給他幹,他背地裏竟然還嫌棄咱單位不重視他,說他們那一批的人哪個都比他安排得好,都是重要崗位的實職正科,都有權有勢的,要多場麵有多場麵,隻有他弄了個糊弄人的窩幹,顯得他很沒麵子。”
“咦,老薑不是還安排他協助朱彪工作的嘛,”渠玉晶馬上跳將出來說道,好像要替公家打抱不平似的,果然是個聽不得半點風言風語的直人,“朱彪分管的事就不少了,他也不能說是單位不重視他啊?我反正是知道一整根的,咱單位的業務工作不都是朱彪管著的嗎?跟著大名鼎鼎的朱局長混應該也小不了他什麽呀,真是的!”
“協助是協助,可是一件,問題是他能協(挾)得住嗎?”穀建軍已經默默無聞地翻看了半天的報紙,因此深感無聊和受罪,這回他終於又尋找到發言的好機會了,於是他義正辭嚴地評價道,“這事啊,我看懸得很,不能過早地下結論。”
“我承認,研究生是學曆高,多上了幾年學,但不一定實際本事就大啊,對不對?”他接著一五一十地說道,神態莊重得都有點過分了,和眼前的話題和屋裏的氣氛並不相稱,“這種人真正幹起活來到底管不管用,我覺得還是得靠實踐來檢驗。要是個正兒八經的科研單位嘛,引進個高學曆的人還勉強說得過去,畢竟專業的人幹專業的事嘛。你說就咱單位這點破事,尤其是辦公室這些活,隨便找個初中文化的人就能幹得了,用研究生我覺得那純粹是浪費,這殺雞還用得著宰牛刀啊?”
大家雞一句鴨一句地議論了老半天,最後還是該幹嘛幹嘛,什麽也沒改變。所有說過的話,牢騷也好,嫉妒也好,羨慕也好,都被一陣惱人的秋風吹散了,完全不見蹤影,空留下一地唾沫星子。桂卿私下裏覺得,王繼秋當時大概是以為自己身負屠龍藝,焉能宰犬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