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日,鹿墟市十三屆一次會議開始召開,會上代理二把手李秀強將要作一個十分重要的工作報告。無論是這次例行會議還是李秀強的例行報告自然是和桂卿沒有一毛錢的關係,就像地球另一麵的什麽事或者什麽人和他的關係一樣,基本都屬於八百竿子也打不著的情況。但是,眼下卻有一件事和他關係非常密切,那就是上級部門安排了一個財源建設方麵的調研材料需要他盡快來完成。
本來這個調研材料薑月照在周五的時候就已經安排給熊英傑了,熊英傑又安排給盧建功和彭偉民了,而且熊、盧、彭三人在沒幹活之前就已經以加班為名在飯店裏大吃大喝一頓了,但是這三個人在吃飽喝足之後商量的唯一事情居然是怎麽樣喊桂卿來寫這個調研報告。
“喂,小張,你馬上到局裏來一下,”盧建功醉醺醺地給桂卿打電話道,完全一副不容置疑、不容商量、不容多問的氣勢,他就喜歡自告奮勇地幹這種先出頭的事情,是八輩子也改不了這個惹人煩的臭毛病了,“熊局長有件事安排你處理一下,嗯,就是這樣的。”
“好的,盧主任,我馬上過去!”桂卿努力爽快地答應道,他不想在語氣或者態度上讓對方找到什麽茬,挑出什麽刺來,或者抓住什麽把柄,因為盧建功從來都不是一個好待承的人。
對於不怎麽好待承的人,他當然要格外尊重了,就像尊重那些好待承的人一樣。他這樣做隻是出於自身的基本修養和素質,而並不在於對方是誰,或者是什麽樣的人。好人和蠢人其實是世界上最難分清的一個物種,他本人就是這個物種。
下午兩點半左右,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急匆匆地趕到了北院盧建功的辦公室,結果看到水土保持辦裏一幫子人正在咋咋呼呼地鬼哭狼嚎地打夠級呢。熊英傑、盧建功、彭偉民和另外三個在單位裏不經常露麵的人正在那裏一邊興奮異常地甩著牌,一邊噴雲吐霧地瀟灑著呢。那三個人也是領著國家工資的正式在編人員,其中那兩個五十歲左右的家夥隻是在早上點名的時候到單位裏來晃一下而已,平時是指定見不到他們的人影的。而另外一個年紀根本就不大的人則幾乎就沒怎麽到單位上過班,就像壓根就不存在一樣。對於那個年紀不大的人,桂卿從前隻是聽說過有這麽一個人,好像也隱隱約約地見過那麽一兩次,但是始終都沒有一個清晰的印象。
他今天算是開天眼了,見到那尊傳說中的佛係人員了。
吃空餉都能吃得這麽瀟灑自如,也算是盛世一景了。
這六個打牌的人差不多都注意到桂卿已經進屋了,而且都聽見他和熊英傑、盧建功兩個比較熟悉的人打招呼了,但是卻沒有一個人正兒八經地理會他,連打電話喊他過來的盧建功也沒怎麽理會他。他見狀,隻好努力裝作很感興趣地樣子,以“觀棋不語”的態度老老實實地站在一邊看著他們打牌,就像一個標準的晚輩或小輩一樣。
打牌的人當中氣勢最大也最有派頭的人是熊英傑,喊得最響說話最狂的人非盧建功莫屬,諷刺和挖苦別人像喝涼水一樣平常的人是那兩個雖然目前還喘口氣活著但是其社會價值已經不大的半大老頭,滿麵紅光且隻知道無端地傻笑的人是彭偉民,一聲不吭和深淺難測的人則是那個長得像痞子一樣的佛係年輕人。
那個佛係年輕人留著和機關一般工作人員的形象極不相襯的板寸頭,上身穿著一件極薄極薄的領口開得很大的白線衣,外麵披著一件春秋天穿的屎黃色的運動款夾克衫,下身穿著一條黑色的彈性很好的運動長褲,一看裏麵就沒穿秋褲。他的腿襠裏有一坨虛虛實實的像亞洲灰老鼠一樣大的東西故意地凸顯出來,就怕別人不知道因為他是公的所以才有公的那一套家夥料似的。
從他那副那完全無所謂的表情上可以明顯地看得出,他就是來陪熊英傑玩的,就是來湊數救場的,否則的話他怎麽會到單位這種鬼地方來呢?來了都顯得他掉價,沒臉麵。對於他這種人來說,單位就是個農村的旱廁,熏都能熏死他的,更別說來上班受罪了。
當然了,他的脖子上毫無疑問地掛著一條亮閃閃的黃金鏈子,像狗鏈子一樣粗,一樣長,一樣蠻橫和霸道,隱隱地透著一股血腥味濃厚的殺氣。那條狗鏈子是不是塑料做成的,然後外皮裝模作樣地鍍了一層假金?它在水中會不會浮起來?那絕對是必須的,不然怎麽好意思堂而皇之地往脖子上掛呢?估計在批發市場10塊錢能買8條左右。
好不容易等盧建功打了二科能抽出空來搭理桂卿了,他才漫不經心地指著自己的辦公桌對桂卿指揮道:“小張,我桌子上有個通知,你先看一下,咱熊局長有安排,你根據上麵的要求,嗯,寫那麽一篇調研報告,你的文字水平很高,寫材料很厲害,應把不成問題——”
“哎,老彭,你不能孬,別趁我不注意犯老毛病啊,你看看你,不能喝就別硬喝,現在喝毀了吧?”他活沒給桂卿安排完呢,就又忙著操心打牌的事了,於是便張口大聲地斥責道,“你沒那個金剛鑽就別攬那個瓷器活,你現在諞什麽能啊你——”
“嗯,小張,”稍後他頭也不回地對桂卿繼續安排道,“下午下班前交過來,那個稿子嘛,其實也好寫,一點都不難mei——”
“哎,老彭,有酒蓋臉你就開始不講究了,是吧?”他接著臉紅脖子粗地咋呼道,怎麽也不能他老人家耽誤打牌,“喝酒得有酒品,打牌得有牌品,做人不能太無恥了——”
話未說完,盧建功又轉而投入到指揮聯邦打牌的戰鬥中去了,多一個字都沒給桂卿再解釋。其實他剛才的話都是多說的,他以為。天大的事也不能耽誤他打牌,更何況這個調研報告對他來說根本就不是個事,因為壓根就用不著他來寫,他不過是頂個名罷了。
桂卿按照模模糊糊的指示精神走到盧建功的辦公桌旁,拿起那張薄薄的通知認真地看了起來,他發現上麵的要求很籠統,並沒有對調研報告怎麽寫提出什麽有價值的說明,隻是提到總字數不能少於3500字。
“水務局的業務工作和財源建設有什麽關係呢?”他看完通知後不禁皺著眉頭想道,覺得這個通知下得簡直有些匪夷所思,“如果非要寫點什麽內容的話,我到底從哪幾個方麵入手呢?”
在這件事情上他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寫的問題,而沒考慮該不該他寫的問題,這就是他終身攜帶的悲劇因素之一,他對此卻缺乏足夠清醒的認識,也從未深刻地反省過這一點非常嚴重的不足。
帶著這些隨之而來的問題,並抱著“有棗沒棗先打一杆子”的僥幸心理,他小心翼翼地做賊一般地把可憐巴巴的目光投向了熊英傑和盧建功等人,希望能從他們口中得到哪怕是一星半點的比較有用的提示和要求。正如他剛才所預料的一樣,再也沒有人主動提起這個事,也沒有人再往他身上多看一眼了,就好像他整個人不存在一樣,眾人的心思全部都集中在打牌上麵了,或者假裝是這樣的。
“小張,你就別問這個問那個的了,”酒氣熏天的與民同樂的熊英傑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他甚至也是連頭都沒抬一下,賊賤賊賤的樣子看來就讓人想吐,不願意再看他第二眼,“你就看著先弄吧,反正具體要求,通知上都有,你問別人,別人也不知道。”
“那個,彭偉民屋裏開著門呢,”他又不慌不忙地安排道,派頭耍得足足的,“你去他屋裏寫去吧。”
“哦,對了,一定要快點弄啊,”他隨即又提高聲音叮囑道,好像隻要他安排到位了,事情就已經辦好七八成了,說到就等於做到了,“幹漂亮點,弄刮淨的,人家那邊還等著要呢。”
滿屋子偌大的空間裏,隻有這句算是人話了。
桂卿懦懦地張張口還想再討點指示什麽的,因為他畢竟還是有點心虛,確實不知道該怎麽寫這個調研報告,但是熊英傑已經徹底不理會他了,而且也不打算再理會他了,其他的人更是全身心地投入到熱火朝天的夠級大戰中去了,那個興奮的勁頭明顯地是在告訴他,他要是再不知趣地打攪他們玩牌,那就是徹頭徹尾的無可救藥的傻瓜、蠢貨和弱智了,就不配在這個屋裏呆著了,就該有多遠滾多遠了。
識時務者為俊傑嘛,可是他怎麽看都不像是一個俊傑。
“至於這孩子怎麽寫,背後怎麽犯難為,那都是他的事,又關我等鳥事?”他以為現在所有的人大概都是這樣想的,其實所有的人也正是這樣想的,這一點都不新鮮,就像夏天會熱和冬天會冷一樣,“我反正是熬出頭來了,不用再操這個鳥心了。”
他見自己毫無辦法去順利地表達自己的意見和想法,而且即使勉強表達出來了也沒什麽用,便隻能無奈而又氣憤地去彭偉民的辦公室寫調研報告去了。他是帶著很大的情緒走的,關於這一點想必打牌的人也相當清楚,隻是他們都非常樂於看到這種情況罷了。
“盧建功這個熊黃子又不是我的直接領導,他有什麽權力直接安排我幹活呢?”他在路上竟然還如此天真地想著,真是愚頑得夠可以的,在應對這些事情方麵,他比彭雲啟差遠了,“這事明顯就是薑局長安排給熊英傑,而熊英傑又安排給他的活,他卻攛掇著熊英傑把活扔給我,拿熊英傑的身份和派頭來壓我,哼!”
“還有,盧建功為什麽不讓憲統寫這個調研報告的呢?”他進而又不由自主地想道,且越想越覺得煩不勝煩,越想越覺得自己活得窩囊和憋屈,而且更要命的是還沒地方說理去,“從道理上講憲統才是他的直接手下,安排給他寫總比安排給我寫更理順一點啊。”
“他們怎麽就不敢安排彭雲啟寫的呢?”他又如此想道,簡直有點刹不住車的意思,這都是他心裏自然而然地湧現出來的非常樸實的想法,他覺得理由都是非常充分的,隻可惜人家根本就不搭理他,該怎麽使喚他還是怎麽使喚他,“我估計是沒那個膽子,或者根本就沒敢打那個牌,他彭雲啟是什麽人啊?”
“看來真是惡人也有惡人的好處,”他仰頭歎息道,不得不承認現實的殘酷性,“至少在無形之中能把小鬼都嚇得遠遠的,不敢隨便騷擾惡人,畢竟是名聲在外嘛。”
“而且更為氣人的是,”他繼續想道,確實有點控製不住自己了,就差直接流眼淚了,“這幫家夥領完任務,加班的飯吃飽了,加班的酒也喝足了,自己在辦公室裏打牌玩,卻背地裏叫我來替他們寫材料,真是夠無恥的。我今天幹的這個活,就是幹得再好,也是他們的功勞啊,這不是明擺著欺負人嘛!”
他心裏一會想這一會想那,老半天都平靜不下來,他認為盧建功未免有些欺人太甚了,熊英傑未免有些助紂為虐了,彭偉民未免有些落井下石了。大約過了十幾分鍾左右,他終於理清了思路,也看清了形勢,那就是無論如何他還是得老老實實地幹,認認真真地寫,他現在是沒有什麽猴可跳的。因為,他要是不好好寫的話,那就等於是和熊英傑公開叫板,是不服從熊英傑的親自安排,而不僅僅是不服從盧建功的安排,這個名聲或者罪名他是萬萬擔不起的。
他小小的張桂卿算什麽東西啊?
他有什麽資格和資本不服從單位領導的安排?
另外,他還必須得在規定的時間內把這個調研報告寫好,並且寫出相當的水平來,不然的話盧建功肯定會借機嘲笑他沒本事、無能、徒有虛名和華而不實的。就憑那家夥那張盡人皆知的損起人來沒邊沒沿的臭嘴,就能猜到他絕對會走到哪裏就把人糟蹋到哪裏的,而且絕對不會留一點情麵。
“我如果真像彭雲啟那樣,”他無比心酸地想道,並且覺得這都完全可能發生的事情,“以盧建功不是我的直接領導,沒有權力安排我工作為由,推掉這個活的話,那麽他們還是會有一萬種理由安排給我,這都是顯而易見的事情,除非我徹底攤牌,就是不想好了。
“即使我撂下臉來徹底攤牌,恐怕最後還是得寫……”
痛定思痛,忍無可忍之後使勁再忍,他咬咬牙跺跺腳之後還是很快就投入到緊張難熬和特別犯難為的幹活當中去了。終於,快到下班的時間點了,他緊趕慢趕總算把這個調研報告給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出來了。看著那接近十頁的稿紙,看著那一頁頁稿紙上一行行的字,他的眼裏差點流出滾燙的淚珠出來。
林黛玉會流淚,他何嚐不會流淚呢?
隻要人到了心酸的時候,都會流淚的。
但是,為了不失掉男子漢的麵子,不輸掉小時候就養成的那股子執拗的氣勢,他強忍住心頭的酸澀和眼中的淚水,抬頭看了看屋頂的那個淡綠色的破吊扇,又好好地整理了一下暫時失衡的心情,才能以基本正常的麵目示人,不讓旁人看出任何破綻來。
“如果我是皇帝,我會誅了這幫人的九族!”他暗想。
憑什麽留情?
一點不留!
滾燙的淚水,便止住了,如此這般。
關鍵時刻,還是得請阿Q君登場才行。
就在阿Q君華麗麗地完成其曆史使命之後,他又不得不感覺有另外一個自己迅速地跳將出來要大肆批判自己一番,因為他剛才想的有點太極端了,有點太不顧全大局了,有點太過考慮個人的得與失了,有點太缺乏一直被提倡的集體主義精神,另外就是他的奉獻意識還不強,還缺乏吃苦耐勞的優秀品質等等。
這種極為討厭的感覺如同一隻永遠不死的蒼蠅一樣,總是在這種時候在他腦袋上邊飛來飛去,飛來飛去。
有兩種念頭在打架,有兩種聲音在鬥嘴。
他的心裏已經變得矛盾不堪了。
烏煙瘴氣的夠級已經打了好幾圈了,打夠級的人也都顯得疲勞不堪了,他們的酒勁差不多也都過去了,那一張張紅彤彤、黑黝黝、髒兮兮的老臉也幾乎全變成了土黃色或者慘白色了。桂卿找個機會拿著厚厚的稿子,心裏仍然忐忑不安而又厭倦無比地再一次殺入被煙味、酒味和莫名其妙的各種臭味填得嚴嚴實實的密不透風的水土保持辦,向被低級的身體滿足和高級的精神疲倦交互包圍著的“棍子哥”盧建功交差。
既然開頭是老盧安排的活嘛,最後完工了當然要交給老盧了,這頭口呲牙硬的老驢,別人真是沒叫錯它。
盧建功這次僥幸又打了一個二科,因而得以有空親自禦覽桂卿提交上來的稿子。他用上完廁所後根本就沒洗的那雙老手(也不知道他剛才解決的是大便還是小便,也不知道用沒用衛生紙),那雙摸了半天撲克牌(那些撲克牌別人當然也摸過無數遍了)的老手,一把接過稿子匆匆地看了幾眼,就那麽輕飄飄的幾眼,然後直接就還給桂卿了。
接著,他又用其中一根手指使勁摳了摳鼻孔,右邊的鼻孔,順著長長的花白的鼻毛從很深很偏的地方摳出一塊黑灰色的東西來,隨手就旁若無人地粘在了他屁股下邊的椅子腿上,就像他在感冒嚴重的時候行房,隨手將突如其來的大濃鼻涕抹在他媳婦的大腿上一樣毫無二致。
他的習慣性舉動可把桂卿給幹噦壞了。
“那個,先放我桌子上吧,”他繼續坐在椅子上身不動膀不搖地說道,一副坐龍椅都坐膩歪了的太上皇的架勢,“回頭我再仔細地看看,到底能不能用的,到時候再說吧——”
其實他還看個毛啊?
他也不過是那樣說說而已。
說完這句不鹹不淡的屁話,他便又投入到不厭其煩地死不要臉地指揮聯邦的戰鬥中去了。本來指揮聯邦就不是特別好的事情,很容易在牌場上引起巨大的矛盾,但是他不僅指揮得如火如荼和不亦樂乎,而且還把這種指揮搞得和真實打戰一樣,不僅惹得被他指揮的聯邦極為不滿,而且還引起另一方三個人的強烈不滿。但是臉皮甚厚的根基頗深的“棍子哥”並不在意這些,否則他就不是大名鼎鼎的“棍子哥”了。
要是不把別人惹煩了,惹膩歪了,惹惡心了,他豈不是在這個世上白活了一場?無仇無恨此生又何必呢?劉德華不就是這樣唱的嗎?
看看自己不得不接受的艱巨任務已經完成,桂卿就和熊英傑等人說了一聲便要回去。打牌的人沒有一個起身說句客氣話的,也沒有一個有任何肢體上的動作回應一下的,就像他剛進屋時的情形一模一樣。唯獨那個當頭的熊英傑鼻子裏略微哼了一聲,頭略微點了一下,算是知道和默許了他的離開,盡管那個聲音和動作也基本相當於沒有。
事到如今,他還要怎麽著?
人家的心思動了一下,便已經是天大的麵子了。
晚上,打牌的這些鳥人當然是要借機再吃一頓大餐,再喝一頓大酒的,這個必不可少的程序恐怕連桂卿這種低智商的人都應該能猜得出來,就不要說世界上其他的聰明人了。
世界上怎麽會有如此熱衷於吃吃喝喝、玩玩樂樂、混天撩日的一群鳥人呢?他們這樣活著到底有什麽意義呢?他們就不覺得是在虛度年華和浪費生命嗎?桂卿對此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怎麽也想不明白,索性就不再去想這個無聊至極的問題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多數時候各人隻能管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