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 家中(一)

話說第二天一早,林錦樓天不亮便去練武,香蘭待他一走,就迫不及待的梳洗打扮收拾東西想要家去。她打開箱籠,把給薛氏做的繡花鞋取出來包好,平日裏畫的畫也揀了幾幅帶著,另有兩三套換洗衣裳。這廂春菱已親自備了一隻箱子,放了香蘭平常慣用之物,衣裳、首飾、文具鏡匣等滿滿當當一箱子,又張羅小丫頭子收拾被褥鋪蓋。

香蘭目瞪口呆,忙攔道:“不過家裏住兩天,何必大動幹戈的,被褥我家都有,梳頭的文具家裏也有的。”

春菱笑道:“曆來都這樣,咱們自己帶著舒心。”看了看香蘭身上穿了一件藍綾襖兒,月白的裙兒,又皺眉道:“箱籠裏這麽多顏色好的衣裳,怎麽單穿了這個?這樣寒酸不是打大爺的臉麽?回頭再惹他不痛快。”

香蘭看了看自己身上道:“一早起心急著回家,就從箱子裏隨手拿了兩件。”

春菱便親自挑了一套杏黃折枝玉蘭刺繡綢緞的襖兒,嬌綠盤金彩的棉綾,香蘭隻得換上。小鵑又挑了幾支金釵和珍珠翠鈿,重新給香蘭梳了頭,方才作罷。

急急忙忙收拾妥了,林錦樓便回來,見香蘭一身穿戴,略點了點頭,命擺飯,和香蘭一同吃了,見她魂不守舍的,隻吃了一碗粥,便用手巾擦了擦嘴,把書染喚進來問道:“香蘭回去的事備得如何了?”

書染忙道:“都按大爺的意思,出門時再派個媳婦,跟老媽子和小丫頭坐後頭馬車。香蘭姑娘跟春菱坐前頭的。再有六個跟車的。都是辦老了事的。”

林錦樓道:“罷了,爺再點兩個親兵一同去。”書染答應著去了。林錦樓又吩咐春菱道:“去廚房要一大盒子點心,帶著去,沒瞧見你們姑娘早上都沒吃什麽,連這點眼色都沒有。”

春菱見林錦樓心情好,便湊趣兒道:“多虧大爺提點了,可見大爺是關心姑娘的,連一盒點心都想到了。姑娘還常常跟我說大爺待她好。”說著在後頭輕輕碰了碰香蘭。

香蘭本想跟林錦樓說聲“謝謝”,可抬頭瞧見他嘴角含笑的正看著她呢,這一聲卻哽在喉嚨裏說不出。

林錦樓去拉香蘭的手,放在掌心裏拍了拍,似笑非笑道:“喲,你還能記著爺的好處?”

香蘭又微微紅了臉,想到這次能回家多虧這霸王開恩,他待自己也確實有恩情,便輕輕點了點頭道:“一直記著。”

金色的晨光透過鏤雕的朱窗投射到香蘭身上,將她染成了金色。她這樣乖乖坐著,微垂著頭。粉麵嬌顏,說不出的靜好溫婉,他有些看呆了,片刻才回過神,伸手在香蘭臉上掐了一記,低聲道:“誰知道你這小白眼狼說的是不是實話,但凡你別擰個性子,成天跟爺拉著臉,爺就當你記著恩了……罷了,你家去住幾日,爺再接你回來。”

香蘭便披了件藕荷色繡折枝梅花的披風,同春菱等人出去了。

一路回到陳家,在巷口,就遙遙看見有個小廝抻著脖子站著,見馬車到了,立刻轉回身往裏報信。車駛到陳家門前停住,跟車的六個長隨立時一擁而上,身子麵向外,拿了一塊大黑布,手裏擎著展開,將門前圍個嚴絲合縫,後頭馬車上的婆子、媳婦兒並小丫頭子也連忙下車,來到近前簇擁著,吉祥將簾子挑開,放了下馬凳,春菱先下馬車,在下首扶著香蘭出來。

這動靜早就引得周遭鄰居紛紛出來觀瞧,奈何看不見黑布內的風光,可單瞧那兩輛馬車便是氣派不凡,再見陳家門口兩邊各站一位配著腰刀,穿著武服,威風凜凜的士兵,便愈發震驚,議論紛紛道:“這陳家平日瞧著也尋常,今日來的是誰?竟這樣大的排場,再拿個鑼鼓開道,就能趕上縣太老爺出巡了。”

“這你有所不知了罷?聽說陳老頭的姑娘給大官當了小妾,保不齊就是他姑娘回來了。”

“對,這事早就是有耳聞的,原有個夏舉人就是因為瞧上他們家姑娘,硬生生讓人擼了功名……”

“嘖嘖,不看不知道,陳家本是個絕戶,生個好姑娘,這是要飛黃騰達了!”

且不論旁人如何議論,香蘭一下馬車,便瞧見陳萬全和薛氏站在門口眼巴巴的盼著,香蘭一見眼眶就酸了,忙上前扶住薛氏,叫了一聲:“娘。”淚就滾了下來。

陳氏夫婦便紅了眼眶,陳萬全方才被香蘭回家的陣勢驚呆了,這會兒瞧見女兒才回過神,忙不迭用手背抹眼睛。

春菱忙勸道:“姑娘若是跟家裏人敘舊,還是回屋裏,門口風大,留神別吹病了。”

香蘭連連點頭,挽著薛氏的手往裏走,直到一家三口進了堂屋,春菱方才命長隨收了黑布,又將幾箱子東西抬進來。

卻說堂屋內,薛氏上上下下打量香蘭,隻見女兒還是瘦了些,頭上戴的,身上穿的,皆是爭光耀目,可原先明朗爽利的樣兒不見了,瞧著內斂木訥,顯見過得並非順心隨意。薛氏心裏一沉,臉色也嚴肅起來,心裏有話,礙於有旁人在不好問出口。

陳萬全卻滿麵紅光,哈哈大笑道:“閨女,我一看就知道你在林家過得好,瞧你這一身穿戴,隻怕宮裏的娘娘也就這樣了罷?再瞧你今兒回來的排場,謔,竟然有官兵護送著來,六個隨從外加貼身丫頭,老媽子,媳婦子,小丫頭子,我的個親娘老子玉皇大帝,就算縣太爺夫人出門,也不一定有你體麵呢!”說著又忍不住哈哈笑起來,洋洋自得,隻覺腰杆子又硬了兩分,搖頭晃腦道:“不錯,不錯,誰能想到,我竟然成了林家大爺的老丈人,我看日後誰還敢來惹我!”

這一番話把香蘭氣怔了,道:“爹爹別往自己臉上貼金,‘林家大爺的老丈人’這話你真說得出口。”

陳萬全瞪圓一雙小眼道:“我怎說得不對了?如今你跟了林大爺,我難道不是他老丈人?我說閨女,你那倔強性子可得給我收了去!好好伺候著林大爺,且不論你爹這條命全賴他救的,如今你這一身的榮華富貴,可都是人家給的呢!這可是個金飯碗,你可得好好的捧牢了。”

香蘭冷笑道:“我是發誓不給人做小老婆的,如今成了這幅模樣,任人作踐,爹爹還當是體麵,硬往自己臉上貼金,你以為我在林家是什麽?我不過就是個下賤人,是個小貓小狗似的玩意兒,林大爺後院裏多少姬妾,外頭多少相好,如今不過是圖我新鮮,才願意捧著,你若是貪圖這個風光,眼下可要好好受用,否則你女兒一朝人老珠黃,不得人待見了,別說你這‘林大爺老丈人’的體麵全沒了,興許連個奴才都不如!”說罷站起身,頭也不回便往外走,走到東廂房,“咣”一聲便關了門。

薛氏在屋裏急得跺腳,指著陳萬全道:“你呀,你呀,閨女好容易回趟家,你又說這些不相幹的,戳她心窩子的痛處,是不是老糊塗了!”

方才香蘭一番話,本就說得陳萬全有些訕訕的,一聽薛氏這般說,愈發惱羞成怒,跳起來道:“我說這些有哪句話不對了?如今她是翅膀硬了,以為自己做奶奶風光了就敢頂撞她老子!”口中罵罵咧咧,想大聲嚷嚷,又怕外頭跟來的下人們聽見,隻得強行忍住,可口中仍小聲咒罵不止。

薛氏恨得瞪了陳萬全一眼,便追了出去。

春菱正在跟小丫頭子在東廂房裏收拾東西,見香蘭進屋,臉色含怒,不由吃了一驚,香蘭道:“你們先出去。”春菱也不敢問,隻好領著人關門去了旁邊屋子。

香蘭坐到**,登時淚如雨下,捂麵哭了起來。她在林家,隻覺自己是為了活著而活著,每天睜開眼任憑丫鬟們給她穿鮮亮衣裳,戴名貴首飾,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博林錦樓歡心,隻因他開心了,自己方才有好日子過。她每日不過畫畫,看書,然後坐在窗前發呆,有時候能聽得從鸞兒抱著琵琶唱曲兒,近來最常唱的便是:“朝喜花豔春,暮悲花委塵。 不悲花落早,悲妾似花身……”那一把嗓子極好,音韻婉轉,悲悲切切,她常常抱著膝癡癡聽著。鸞兒唱多久,她便聽多久。林錦樓後宅裏的女人,她無一絲嫉妒,反有種憐憫,不過是同她一樣的可憐人罷了,隻是她們卯足了力氣爭寵,她卻沒這個心。

有時她也想讓自己活得自在些,想那些沉得發悶的糟心事豈不是自尋煩惱,這一輩子怎麽不是過呢。隻是林錦樓並非良人,她天生又是寧折不彎的性子,如何也糊弄不過去。她這次回家,本想悄悄同父母露個口風,一家人坐一處想個法子,如何離了林家,孰料陳萬全竟是一副榮有性焉的模樣。香蘭的心登時灰了一半,這些時日裏積攢的委屈一齊湧上心頭,淚便收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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