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1 祭拜
話說香蘭無心看戲,在抄手遊廊上同林東繡說了一回話,忽見林東繡臉上神色變了變,抿嘴笑道:“哎喲,瞧誰來了。”
香蘭扭頭一看,隻見林錦樓正邁大步走過來,一身風塵仆仆。香蘭記得他今日在外有公幹,一早就出門了,這廂回來,顯見衣裳都沒換便趕了過來。
林錦樓走到近前,擰著眉對著香蘭左看右看,香蘭不禁問:“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衣裳也不換一換?”
林錦樓道:“聽說薑家的人又來了?老太爺、老太太為難你了?”也不等香蘭答話,便去拉她的手道:“走了,回去。”
香蘭忙道:“筵席還沒散怎麽就走。”
林錦樓也不理睬,扯著香蘭便大步前行。一徑兒到了暢春堂,林錦樓放停下腳步,扭頭一看,隻見香蘭一張臉漲得通紅,方知自己走得急了,臉上卻不鬆快,道:“行了,甭去了,省得你在那兒坐不住立不住的,一會兒我跟老太太說,讓她把薑家的送走。”
香蘭一聽就急了,道:“不成,我橫豎都已經答應了,豈不是前功盡棄,再說今兒是老太太壽辰,也不能為了我讓你們祖孫不痛快。”
林錦樓仍擰著眉道:“這是心疼你呢,傻不愣登的。”
香蘭一怔,看著林錦樓不說話了。
林錦樓半晌才道:“你想過麽,心那麽軟,到頭來虧欠的是自己。你成全別人委屈自己,有時候被別人當成傻子,良善全都喂了那些沒良心的,他們才不領情,反倒變本加厲的欺負你。”見香蘭怔怔的,便把她的手拿在手裏,翻來覆去的看,口中道:“嘖,行了,反正也回來了。過會兒薑家的也該送回去了。到時候再往前頭去。”
卻聽香蘭忽然說:“今日天兒好,不如大爺帶我出去散散?”
林錦樓有些意外的抬起頭,這還是香蘭頭一遭說要跟他一起,心裏不由高興起來。道:“也好。”
當下小廝們備車。香蘭脫下華服。去換了身不起眼的素淡衣裳,並不帶丫鬟。林錦樓也不騎馬,跟香蘭一並上了馬車。問道:“想去哪兒?京裏麵吃喝玩樂的地方多得是。”
香蘭笑道:“也沒什麽特別的,隨便看看罷。”
馬車遂在京城繁華處轉了一圈兒,林錦樓不管什麽,見香蘭多問一句,或是多往外瞧一眼,便打發雙喜和吉祥買回來。特產的如秋梨膏、茯苓夾餅、酥糖、果脯等物,另有舊書、麵人、糖畫、撥浪鼓、小陶甕等質樸可人的小物件兒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香蘭攔住道:“買這麽多做什麽,我就新鮮著看看。”
林錦樓則笑得一臉春風:“你下不得馬車,隔這麽遠看得真切麽?買回來讓你仔細看,看個夠,看膩了回去賞人也好。做小本買賣的也不易,不過多幾個銅板讓他們賺便是了。”
香蘭聽了後半句,剛想讚他一讚,又見林錦樓湊過來,懶洋洋笑道:“你看我待你是不是特好?感動不?”指了指自己臉道,“是不是得親一口?”
香蘭半句話哽在喉裏,也不理他。以前她覺著林錦樓這般忒煩人,原本她心裏頭是感動,可非要明明白白說出來,討著要回報,那個感動便一絲半毫都沒了,這家夥一點兒都不懂什麽叫含蓄婉約,此處無聲勝有聲。可她如今卻覺得這沒臉皮的模樣倒也有些可愛。嘴角不由勾了勾,忍著笑扭過頭將馬車掀開一道縫兒往外看。
時隔十幾年,京城在她眼裏早已是個熟悉又陌生的模樣。小時候她祖父和爹爹曾帶她上街,下人將她架在脖子上,買各色的小玩意兒哄她開心;她再大些,父親便牽著她的手,帶她到街頭看耍把式賣藝的,到戲園子裏去聽戲......此時馬車緩緩走到一處名為“榮喜齋”的鋪子,這裏乃京裏賣文房四寶的老字號,香蘭記著,原先祖父好容易得了閑兒便會帶幾個兒孫到這裏淘古硯,她每遭都挑一疊染了各色花樣的花箋紙回去。她爹笑她小兒女情懷,卻常常在尋常信箋上畫了花鳥魚蟲給她和妹妹賞玩......
馬車駛過去香蘭仍往後看,林錦樓不由問道:“想買筆墨紙硯?”頓了頓道,“要不讓侍衛把場清了,你進那個店裏瞧瞧?”
香蘭搖搖頭,眼底裏似有些水光,忽然道:“十幾年前首輔沈家盡沒,也不知......也不知有人給收屍麽......如今又埋在哪兒呢......”
林錦樓訝異,他心裏料著香蘭同沈家淵源非常,隻是她不說,他也不問,想不到這一遭竟主動說起,他頓了頓道:“你若想去瞧瞧,我帶你去。”言罷命小廝們駕馬車往城外去。
待出了城門,一路在官道上漸漸人稀,冷冷清清。一口氣行了約有**裏,拐了兩個彎,隻見到一山腳下,一條小路彎彎曲曲。林錦樓扶了香蘭下車,兩人沿著小路向上走了一盞茶的功夫,眼前便是一道緩坡,隻見青磚白石修了墳塋,竟然是沈家的祖墳。林錦樓說:“沈閣老及其子孫皆葬在此大塚墓室中。”
香蘭倒吸一口氣,渾身輕顫,不禁微微掩口,詫異道:“是誰葬在這兒的?莫非,莫非沈家並未誅盡九族,尚有活下來的?”
林錦樓搖搖頭輕聲道:“不是......當初沈家落難,男丁盡數推午門斬首,是我祖父帶人趁夜間買通差役悄悄去收斂的。起初不敢葬在這兒,隻好找個地方草草掩了,過了五六年,風波漸悄,才擇了個黃道吉日,悄悄遷到沈家祖墳裏來。”
香蘭眼眶早已紅了,眼裏含著兩汪淚滾了下來。當日情勢凶惡。風雨如晦,王爺奪嫡,沈家率先被誅,不單家親眷屬、親朋好友,就連她祖父的門生也接二連三受了株連。當日朝堂上曾有三位禦史大夫曾為沈家直言,也皆遭申飭貶官。世態炎涼,人情似紗,無人來幫襯一把,皆是能避就避。原本林昭祥與沈文翰因政見生了嫌隙,漸行漸遠。卻萬萬料想不到。在沈家已是覆巢之時,竟是林家收斂了沈氏全家遺骸,這當中冒了多少凶險自然不言而喻。她微側過身,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問道:“不知有香沒有?”聲色哽咽。又忍不住低頭拭淚道。“我同沈家有些淵源,今日想祭拜一番。”
林錦樓道:“方才市集上買了包芸香。”遂命吉祥去取。
片刻,吉祥氣喘籲籲跑來。不光是芸香,另拿了小陶甕做香爐,幾色素果點心,還抱了車上的墊子來,做拜墊之用。雙喜在不遠處站著,不禁咂嘴搓手,心想怪道他們家大爺對他哥哥抬愛多些,若是命他去,隻怕他隻把芸香取來,香爐墊子之類一概想不到。
當下各色齊備,香蘭親**香,對著大塚恭恭敬敬三拜九叩行了大禮,將一盞淡茶倒在地上,暗道:“沈氏列祖列宗,今日以茶敬之,望你們死後超脫,不受幽冥之苦。隻是當日來勢危急,竟連一句告別的話兒都不曾說,想起當日音容笑貌,猶如刀絞,好生傷感。”拜後跪在地上仍垂淚。
林錦樓在旁看了納罕,暗道:“香蘭曾說她是沈家大小姐托生的,天下哪有這等怪誕之事?可她那老實性子,卻從不曾撒謊......聽說她師父原也是大家出身,莫非沈家同她師父有甚因緣?”正想著,隻見香蘭已起身,林錦樓上前燃了香,行了晚輩禮,見香蘭紅著眼睛瞅著他,便道:“小時候也見過沈公,雖記不大真切了。祖父曾說,他與沈公雖見地不同,爭持不下,卻也敬他為人。當日他落難,家中幕僚門客有人嘲笑其傻氣,不懂審時度勢,祖父曾怒斥說,即便做不到同沈公一般剛直不屈,因忠赴難,至少也應敬重忠良,心存惋惜。”
香蘭聽了忍不住又落下淚來,暗道:“且不論收屍之恩,單這一番話便不枉祖父與林公相交一場了。”抬頭一看,卻見半山坡上離祖墳不遠處,孤零零一個墓碑立在那裏,香蘭心中生奇,撩裙擺走上前一看,卻瞧見墓碑上寫的竟是“蕭門沈氏”四個字,不由怔住了。
林錦樓跟在她身後,瞧見這個碑,便道:“聽說這是原先沈家大小姐的丫鬟給她立的衣冠塚,她是已婚婦人,入不得祖墳。祖父閑談時歎過此事好幾回,那丫鬟叫什麽來著......什麽冬?”
“忍冬。”香蘭在心裏默默念這個名字,伸出手去摸墓碑上的字。想起當年自己惱恨此人行為刁鑽,處處離譜,時時生事,也動過將其逐出的念頭,可終究不忍心,再看到她背著旁人偷偷哭泣,想到倘若將她賣了,她身子柔弱,隻怕命也不長了,便心軟將她留下來。之後忍冬仍脾性難改,她也曾頭疼不已,可看在其對她有情義上,便也容讓了,想不到,想不到,她二人的緣法竟落在了這裏。
她抬頭去看林錦樓,隻見他正漫不經心的打量墓碑,帶著兩分富家公子的慵懶樣兒。林錦樓見香蘭瞧他,不由雙眼看過來,隻見香蘭對他嫣然一笑,說:“方才在林家,大爺說成全別人委屈自己,良心喂了狗該如何。我當時不知該怎麽說,如今我卻知道了......我良善是因這樣做對,並不為了日後自己能得什麽好處,即便對方辜負了自己,難道當初那件對的事便不去做了麽?老天爺總是公平,幾番加減乘除算下來,我受過辜負,可也得了許多厚報,這世間總是好人多些的。”
香蘭鮮少這樣對他這樣笑,林錦樓一下有點懵,半晌才明白香蘭說得是什麽,不禁去拉香蘭的手,問道:“哦?那你都得了什麽好報了,說給我聽聽。”香蘭剛要開口,便聽林錦樓又道:“你瞧我對你這樣好,許就是你行善積德得的好果報,可見你素日裏真是積了大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