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靈石 第四十五章 靈魂契約(二十一)

穿過一條條曲折的小巷,三個相隔不遠的人,默不出聲卻以相似的頻率向前徐行。投射在地麵的影子曖昧地糾纏在一起,倏忽又分開;一會兒拉得很長,一會兒縮得很短,時隱時現,明滅不定,正如——此刻的形勢!以為已經明了的因果,已經清晰的軌跡,卻突然飄忽破碎,仿佛一團被揉得稀爛的紙上潑了髒水,四分五裂的痕跡,讓人再找不到規律……

長久長久的黑暗中,我苦苦追尋的那一點真相的燭火越來越弱,越來越縹緲了!

心底理智的聲音頑強而殘酷地響起,失敗的痛苦、迷惘的友誼、詭異的凶手、注定的命運……種種無奈化成了一道道霹靂,在腦海中轟響,我停住了腳。

“怎麽了?你……想去哪兒?”我沒有回頭,即使回頭也看不清什麽,天很黑,這條巷子的路燈微弱得如一小截殘燭,隨時可能熄滅的樣子。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這熟悉而溫柔的語氣,卻不會聽錯。

一片陰影移到了我的麵前,他關切而小心地問:“我們回家去嗎?”

我異乎尋常的平靜,表情近乎是一片空白,搖著頭,視線卻沒有任何焦點。一個可怕的念頭從心裏升起,逐漸延伸放大,占據了我的整個大腦。

她等的人是誰?……我們等的不是同一個人嗎?……我使勁搖了搖頭,想把腦子裏混亂的詞組排列成整齊的句子。可是,不行!一串串毫無條理的詞語在我眼前飛舞……白衣紅巾……美麗狠毒的女人……斷指……靈魂契約……金蠶影……齊震……饕餮族的最後一任巫師……

“表妹,表妹!”雲騰蛟的聲音失去了常有的熱情和誇張,倒像有些焦躁,“你在亂搖什麽頭?想把脖子搖斷嗎?”

“誰是你表妹?”齊震的聲音聽起來十分不滿。

“你又是她的什麽人?你不覺得有點越庖代俎?”雲騰蛟冷笑。

“哼哼,總比你死皮賴臉地硬攀親戚好!”齊震反唇相譏。

“……”

“別吵了!”我突然開口。語調平穩。聲音冷靜得讓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他們兩個猝然無聲。一齊轉首望著我。眼睛裏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幾分驚慌。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回去問問。”我輕描淡寫地說完。並不看他們有什麽反應。轉過身。就往來時地路上走。

“什麽事情?你還要去聽她胡編嗎?”齊震拉住我。

手依然溫暖。麵容也依舊柔和。眼眸裏更是關懷備至。幾乎可以用深情來形容!隻是幾乎!因為。他也早有不肯對我說地隱秘。無論那是因為什麽。“坦誠”這一點大約是我們這些人現在都沒有地。

“我想知道真相。”我微微一笑,沒有痛苦,沒有淒涼,也沒有苦澀。我唯一的優點是客觀,這與我的急性子和熱心腸非常矛盾,可是一旦置諸死地,我的這個優點馬上就會自動跳出來,指揮我的身體去行動。也許,這世間上的人,多如我這般,平日裏對人對事,總是猶豫徘徊,一副多愁善感的孱弱樣子,但是一遇到生死相關,立刻變得堅毅果決。大概,這就是所謂的“人到情多情轉薄,多情反似無情樣”吧!

“她剛才不肯說,現在又怎麽會肯?”齊震似乎也焦躁起來。

“沒關係,我問的那件事很簡單,她隻要點頭或者搖頭就行,她不會不肯的。”我心平氣和,好像真相就如我所說的,隻要點一點頭,或者搖一搖頭即可。

“這倒奇怪了!表妹,你怎麽突然間好像對所有事情都了如指掌了呢?”雲騰蛟的語調柔和得似要滴出水來,口吻很像寵愛小妹妹的大哥哥。

“沒有。我什麽也不知道。”我回答得很隨意,似乎不經思考。

“你想問她什麽?”齊震問。

“……嗬,看到她再說吧!”我重新往前走,不著痕跡地掙脫了他的手。

“還是別去了……明天到學校再問不行嗎?”齊震攔住我。

我靜靜地看著他,有一句話幾乎要脫口而出,為什麽害怕真相的竟然是你?

“不用去了!她走了!”黑暗裏,另一個冷靜的聲音適時響起。

是常青!

“她……走了?走到哪兒去了?回家了嗎?”我的眼皮無端地跳了幾下。

“不是!她去找真相了!”常青很平靜,就像在說:“她去吃飯了”之類無關緊要的小事一樣。

“什麽真相?怎麽找?到哪裏去找?”我的氣息急促。

“別擔心!她一定會找到。”常青篤定地說,“反正,她說她有辦法。”

可是,她等的人……她找不到!我暗暗歎息。

“她去哪兒了?我去追她!”我果斷地問常青。

“不知道。她隻說請一個月的假去一個極遠的地方。”常青回答。

“一個月?”我一愣。這麽長時間,她該用什麽借口來請假?

“咳,這麽久,學校不會同意!”雲騰蛟閑閑地插嘴。

常青聳了聳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她用什麽理由去說服學校同意她請假。

“極遠的地方?她是不是要回她老家廣西?”齊震望著我問。

“也許……是閩南……”我卻望著夜幕喃喃自語,眼神飄忽。

齊震立刻垂下頭去,讓人無從看清他的表情。

“你在嘀咕什麽?”常青問。

“沒什麽……那我們什麽也不用做,隻能等了。”我回答的語氣也不知是肯定還是反問。

“你不必難過,反正她沒有欺騙我們。”常青說。

“你為什麽這麽說?難道她對你說了什麽?”雲騰蛟的眼裏掠過幾絲狡猾的笑意。

我和齊震的所有注意力馬上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嗬嗬,別又來挑撥了。”常青笑得憨厚,詞鋒卻尖銳,“你們各懷心思、各有所圖,我才是局外人,所以看得清楚。”

“恩,說說你的推測吧。”三人中惟有我麵不改色,坦然不為所動。

“小星星,你之所以認定她騙我們,主要是因為你認為凶手是她的曾祖母,對嗎?”

“她自己承認的。”

“不是。凶手絕對不是她曾祖母!”

“依據呢?”我平靜地問,“難道我們都看花眼了,金蠶影中現出的不是那個女人?”

“你能確定在裂魂珠裏看到的和金蠶影裏出現的是同一個人嗎?”

“恩。”我毫不猶豫地點頭。

“她的曾祖母是饕餮族的最後一任巫師,對不對?”

“是。”

“她一定也與靈石締結了契約,不是嗎?”常青一笑,“那她應該死得很早。事實上,陳仇說過,她的曾祖母六十年前就死了!”

“再退一步來假設,雖然這假設不可能成立。她沒死,六十年過去,她不會老嗎?她應該已經行將就木了!巫師的力量是很強大,但還不至於強大到長生不老吧?”常青侃侃而談,想來已經反複思考了許久,“所以,不管她死了還是沒死,她都不可能是現在出現的這金蠶影的主人!”

嗬嗬!照你這麽說,我們可真是見鬼了!”雲騰蛟故作訝然,“饕餮族最後一任巫師已經死了,誰能煉出金蠶影來殺人呢?”

我和齊震皆目光閃動,各自思忖著,但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不語。

是誰?

這實在是個十分傷腦筋的問題!

或者,不僅僅是傷腦筋,而是還需要勇氣。需要剖析一切,剖開心靈、直麵靈魂的思索。

但是,對於此刻枝節橫生、雲遮霧罩的局勢而言,渾渾噩噩地靜觀,才是明智的選擇。

“你推測金蠶影的主人是誰?”我不抱希望地問常青。

“我想不出。”常青看了看齊震和雲騰蛟,輕輕歎息,隨即直視著我說,“不過,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個人就是與靈石締結契約的人!”

“咳,你難道指的是她?”雲騰蛟指著我失笑道。

“不是。”常青斷然搖頭,“也許,你並沒有和靈石締結那個什麽靈魂契約。”

“真的?你有新發現?”我心裏一喜,聲音裏不自禁地有幾絲激動。

“不算是新發現。我早說過,你並不是饕餮族巫師,應該不能締結契約。”

“剛才不是說可能是別人代我締結的嗎?”

“這怎麽可能呢?這個契約對你有百害而無一利,先不說有沒有這個力量做到,我們這些勉強可算知情人的,誰會這麽做?對我們有什麽好處?更何況,這契約隻有饕餮族中的巫師才有資格締結,你根本是個外人,怎麽會讓你與靈石訂約呢?”

“可是,你們怎麽會認為我締結了契約呢?”

“你的三魂……確實不知去向,不過它們沒有轉移到靈石上去;剩下的七魄也有受損的跡象。”常青冷靜地據實以告,似乎另有用意。

“……但我並沒有感到什麽不對勁。”受到他的影響,我也異常冷靜地回答。

“嗯,這一點也是我們無法解釋的。”

“既然無法自圓其說,你的這種說法充其量隻是不確定的推測而已。”雲騰蛟淡淡地插話。

“是的,所以我們才要不畏艱險地去求證。我相信,真相一定會被揭開,到時候,善惡了然,敵友分明,就不需要虛與委蛇了!”常青別有深意地望著他說。

“嗬嗬,好一個善惡了然、敵友分明!”雲騰蛟的那雙漂亮的眼睛半開半闔,瞟了一眼若有所思的我之後,一抹譏誚的冷笑在他精巧的薄唇邊漾開,“在你們眼中,這世間隻有善惡之分,卻不知黑白間還有諸多深淺不同的灰色。至於敵友,那更是這世間上變化最快、最不存在善惡之分的一種關係了,與己有利者,哪怕十惡不赦,皆能成友;與己不利者,就算善心如佛,立成水火!世人皆心知肚明,不過平日裏都不願撕下臉上的假麵,所以才選擇虛與委蛇、敷衍湊合。大約也隻有你們,還是如此‘天真無邪’地來辨析世事吧!嗬嗬,今天算是我多事,衷心勸告你們,清醒些!別又傻乎乎地相信所謂的朋友了!”

一陣冷風發出微微的“嗚嗚”聲,毫無留戀地從我們身邊刮過。

呼出的氣息也仿佛烙上了諸多無情的印記!

齊震麵無表情地轉頭望著冷月,似乎神思不屬。

我和常青麵麵相覷,一時間,竟然連有什麽反應也不知道了。

他破天荒地說了這麽一大通話,雖然連貶帶損,但聽在我耳中,居然沒有感到任何惡意和誇張,相反,我敏銳地從他半垂的眼眸中發現了幾絲不易察覺的關切之色。

這關切一如他們,甚至,比之前所有的、矯飾的虛情假意更激烈,帶來更加複雜的震撼!

隻除了,這話中的論調,是我不願苟同的!

但我卻不像往日一般急著反駁。

或者,我也不再是他口中以“天真無邪”來看待世間事物的人,見識了這麽多的波譎雲詭之後,就算對人性不失望,亦不會盲目輕信了。

“謝謝你的忠告!雖然我們始終觀點不同,但隻要你不想對我揮舞屠刀,我們一定會一直是朋友的,對不對?”我微笑,誠懇而坦然地迎上了他的眼。

他慢慢抬起眼簾,嘲諷的表情還沒有從他那俊美的臉上褪去,幽黑如深潭的雙眸裏光芒冷洌,正邪難辨的氣息在他身上迅速蒸騰、氤氳,倏忽凜然一片,如春風和煦;轉眼又邪魅滿溢,如寒冬肅殺。他的整個人好像是奇怪而矛盾的組合體,一半是烈焰,一半是冰山,無法融合,卻奇異地並存著。

我在心底又一次歎息,很苦,很苦,還有說不出的失落。原來連我自己也從不知道,在下意識裏,我一直竟是喜歡他的!人對美麗的事物總是不由自主地去追逐、去喜歡,哪怕這美麗與他隻是表象,隻是幻影,隻是天邊的一抹餘暉;即使瑰麗無比,永遠也隻能遠遠地觀賞,卻不可能真真切切地擁有,哪怕是……短暫的一刹那!

“朋友!……就愚蠢和固執而言,你可算是個中翹楚了!”雲騰蛟冷笑,“我不幸認識你這樣的傻瓜,真是黴運當頭!不過,不管怎樣,反正我要說的都說了,以後你想如何,就都看你自己的了!”

他橫眉豎目地說完,居然也不顧風度、不做掩飾,氣哼哼地徑直拂袖而去。

我怔怔地目送他遠去,一時間心亂如麻。

相較於往日,他誇張的熱情、不可捉摸的眼光、竭力做出的真誠,現在的焦躁,甚至可以說氣急敗壞,反而更加真實。起碼給我的感覺,這一刻他才像是個正常的人,正常的十六、七歲的男孩子!

“別難過,他好像……沒有惡意!”常青站在我身旁低聲安慰道。

“嗯……也許,這已是他所能表達的最大善意了吧!”我的語聲低不可聞,心中五味雜陳,悲哀苦澀之中微微摻著幾分無由的甜蜜。

“現在你準備怎麽辦?”不知何時也站在我身旁的齊震問。

我沒看他,淡然地回答:“生死由命,我準備……等!”

“等?”齊震似乎吃了一驚,“你還相信她?”

“嗯。靜靜等待,我想,時間不會太長,真相就會到來。”我的語氣鎮定,“無論什麽事總有結束的時候,我或者說契約,就是這件事的導線,牽著所有相關的人和事。我什麽也不用做,隻需要睜大眼睛耐心地等,如此而已。”

常青認真地想了想:“也對。一動不如一靜,反正……目前你的身體還不會有太大的不妥,是應該恢複正常的生活。”

正常?我暗暗歎息,如果魂魄不全、群魔環伺也算正常的話,我確實還算正常。

“沒有不妥?你認為她這樣還算沒有不妥嗎?”齊震皺眉。

“至少……暫時不會有危險。”常青躊躇了一下,語焉不詳地回答。

“哼,你竟然也被他剛才的幾句話打動了?他絕對是個別有居心的人!”齊震語氣冰冷,“如果,你想借助他的‘裂魂珠’,那就更無異於‘與虎謀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