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不要再為我費心了。我的命我自己清楚,隻怕是要負了與你的約定了。待我死後,你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我隻望你能老死在床榻之上,而不是死於別人的刀劍之下。

車中香氣宜人,這種熟悉的味道,已伴隨了他七年。

閣主賞賜給他這輛馬車之時,他尚自歡喜。隻是無意間查閱古籍,看到一種花——三葉劍竺。此花奇香,但猶自清冽,本無毒,但若與大宛天葵一起使用,便會引發咳疾。長期接觸,十年之內,必死無疑。

他雖震驚,但也坦然。

閣主之用心,自然深遠。他自知閣中臥虎藏龍,若不想辦法牽製,日後必定是養虎為患。與其日後勞神費力,倒不如趁早提防。這般謹慎,當真是誰也不信。

不過,至少還能再活三年,對他而言,也足夠了。

他的生命,本該結束在十一年前那場滅門的屠殺中的。他被父親從密道裏送了出來,卻不想殺手早已尾隨其後,一劍貫穿了父親的胸膛。他拚命地逃跑,卻總能聽見身後殺手的冷笑。

他雖不敢回頭看,但已覺背後冰冷的劍鋒刺來。

那一刻,他忽然癱倒在地上,無助地看著蒼茫的天空。

然而一道紅光飄過,殺手的頭顱便飛了出去。鮮血噴湧而出,卻一滴也沒有落到她的身上。

她將刀插入鞘中,刀身光芒璀璨,竟無半點血跡。隻是那鮮紅的刀鞘,卻像是用血染就的。

他傻傻地看著麵前冷傲的女孩,一襲紫衣飄然若仙,孤傲的眸子裏是清冷的星光。不過十四五歲的模樣,卻已有了成年人的冷血與果斷。

後來入了閣才知她便是夏紫萱,短短六年便成為暗月閣四大殺手之一,並即將擔任赤血門門主的萱姑娘。

如今那麽多年都已過去,閣中不乏向萱姑娘那樣孤傲的女子。隻是那一瞥的冷豔及終日散發著的高傲氣質,終究沒有一個人可以擁有。

他時常會想到她的那雙眼眸,漆黑卻又透出清冷的光,宛若冬夜的星辰。

程連羽閉上眼,想起她在血中揮刀的姿勢,喃喃道:這樣冰冷的心,恐怕隻有鮮血,才能暖得熱吧?

伴著嘹亮的尖叫,一隻雄鷹正奮力揮翅,自極北之地的茫茫雪原飛往江南。

“哧!”的一聲,帳篷已被利爪撕開一條大口,一隻鷹就那樣盛氣淩人地飛了進來,落在紫衣女子麵前,冷冷地瞪著她。

可是夏紫萱的目光比它的更冰冷。

她知道這是誰的信,隻是不願去看。

僵持了一會,那隻鷹終於忍不住地下頭去,用喙去啄腿上的紙條。

紫衣女子早已知是何事。

一月之期未到,閣主不急,他倒是先急上了,十天之內連發三書,信上都隻有一句話:若想覓桃花,何妨入夢淵?蕭。

這“桃花”自然指的是桃花落,“夢淵”便是蕭亦清日常修行的夢淵洞。他先是拿走了桃花落,此刻又急於邀自己到夢淵洞相見,究竟是何居心?

夏紫萱不是衝動的人,若是蕭亦清肯將桃花落還給她,早就還了,又何必這麽大費周章?如今看他這陣勢,定是有什麽隱情。

隻是這蕭亦清敵友未辨,如今拿走了桃花落分明是另有所圖。此番她受閣主命令而來,不僅一無所獲,還損兵折將。康溪行已死,想再造出桃花落已不可能。看來這個蕭亦清竟將她的每一步都算好了,堵死了,逼她不得不與之妥協。

隻是連死都不怕的萱姑娘,還會怕他的這點威脅麽?

但大仇未報,她又怎麽能死?

夏紫萱想了想,便展開紙條,隻見上麵寫著:

桃花落盡佳人去,自此天涯不可追。

一夜風雨摧殘盡,如今覓得紫薇開。

夏紫萱的身體在看到最後兩句話時猛地一震,這分明就是他們葉家的滅門慘案。那夜的屠殺,惟得她一人幸存。

他知道,原來他什麽都知道。

她提筆,在信的背麵寫:

定不負君約,三日後相見。

雄鷹又迅疾地離去,竟似不覺疲倦。想來蕭亦清也有一手,馴鳥的功夫一點也不必原“追風門”門主差。

夏紫萱望著那道撕裂的口子,暗暗握緊了手掌。

這個蕭公子,當真深不可測。

兩日後,夏紫萱已距夢淵洞不足五百裏。

而此時,幻劍也快馬加鞭地趕回暗月閣,手裏緊緊地攥著閣主的親筆書信。

是鷹銳的事情曝露,閣主要嚴令追查。當然,幻劍覺得這僅僅是一個最不重要的原因,關鍵在於,自洛影樓一事後,閣主與門主已日漸疏遠,閣主有意要借此來考驗門主的忠心。

他明白門主的心性,隻怕她是不屑與之辯解的。隻是閣主身邊有多少人對門主虎視眈眈,有小人在側,事情必定會更加嚴重。自己的命本來就是門主給的,如今她有了為難,他自是要不顧一切來保護她的。

另外,距一月之期,也隻剩七天。是時候該回去了。

幻劍留下門主剩餘弟子,說自己先回去稟明情況,讓他們不必著急趕路。

然而這一去,便再也不複返。

夢淵洞,位於小興安嶺之中。地處隱秘,罕無人跡,為無度門門主修行無度心法之用。絕無人趕來打攪,就算是閣主要來,也須事先通知。因為修行無度心法須全神貫注,一旦被人打擾,便會走火入魔。

所以,蕭亦清在洞內時,外麵必定守護森嚴,盡是他的心腹子弟。

他選在這個地方與夏紫萱商議此事,也算是萬分妥當了。

因為有了蕭亦清的吩咐,夏紫萱才能一路順利進入,此刻正坐在洞中看他沏茶。

熱氣翻湧的茶水對於日夜兼程的她的確是種**,可她隻是握緊了冰冷的手,道;“蕭公子,此番著急讓我前來,該不會隻是為了請我喝茶這麽簡單吧?”

這洞中有千年寒冰,氣溫極低,而蕭亦清一襲單衣,竟似完全不覺得冷,但夏紫萱的手已冰冷得僵硬。

他笑著將茶杯送到她的手裏,道:“萱姑娘千裏奔波,必定勞累,先休息一下再說無妨。”手指無意觸及她的皮膚,歉疚地一笑,道:“萱姑娘,真是不好意思,我竟忘了這洞中寒冷、真是該死。”說著,便將本是夏紫萱的披風圍在了她的身上。

“那日真是多謝姑娘……”

觸到他指尖的暖意,夏紫萱忽然一怔,但想起他的所作所為,便又氣憤,冷冷道:“少廢話了。蕭公子知紫萱不是拐彎抹角的人,有什麽話不妨直說。”

蕭亦清起身,背負雙手施施然道:“此次喚萱姑娘前來,隻不過是為了姑娘的事而已。你這般聰明,應該知道我說的是哪件事情。”

“桃花落在你的手裏?”夏紫萱已握緊了刀。

“萱姑娘果然聰明。我知道此物對姑娘十分重要,而我也有意要將之歸還。因為此物對我來說,隻不是找你來此的一個借口而已。而我真正要說的,卻是……”他的目光閃動,俯下身子在女子的耳邊說了句什麽。

夏紫萱聽完之後臉色突變,但隨即就恢複平靜。她淡淡道:“要我做這件事絕不可能。紫萱勸蕭公子也趁早打消這個念頭,要是被閣主知道了,必叫你我不得好死。”

蕭亦清起身長歎一聲,道:“沒想到萱姑娘也是這般膽怯之人,倒是在下昔日看走眼了呢。”他忽然走到她的麵前,迎著她的目光,道:“若萱姑娘此次無功而返,閣主已是動怒,若再聽信他人挑撥,必不會輕饒了姑娘。當然,我知道姑娘不在意肉身之苦。隻是你忍辱負重了十七年,難道這滅門之仇竟如此放棄了麽?”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夏紫萱躲閃他的目光,竭力冷冷道。

她一直以為自己將這份恨隱藏的足夠深了,不曾想還是被他人看破。如此想來,暗月閣知道此事的人,必不會隻他一個。那麽,閣主呢?

蕭亦清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便抓住她的肩膀道:“萱姑娘,你以為這件事你還能瞞多久?連我都可以知道的事情,你想閣主他還會不知道麽?這不過是個時間的問題。難道你想真相被揭穿的那一天才與他動手麽?你覺得你還有幾分勝算?”

勝算?嗬,夏紫萱冷笑,當然是一分也沒有。暗裏還不能動他分毫,若是攤開來,以自己一人之力,結果可想而知。

不得不佩服,蕭亦清竟為她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好了,一時之間連她自己也有些動搖。隻是不能,縱使他曾為自己付出過,可他們之間,終究是沒有徹底的信任。

夏紫萱早已不再相信任何人,就算是眼前眼神真摯的男子,她亦不能相信。

今生,再沒有一個人可以讓她那般信任。

再也沒有。

她眼裏的驚詫一閃而逝,隨即被冰冷掩蓋。她舉刀隔開銀衣男子,道:“蕭公子怕是走火入魔了吧,怎麽這般胡言亂語?紫萱對閣主忠心耿耿,視他如父,自然是一點異心也沒有的,那日在明遠山莊我們便已說的明白,蕭公子也不必再拿這些話來試探我。至於今日,我根本未見蕭公子,更未聽蕭公子說了何話,告辭。”她起身,走到洞口,卻又回過頭來,對他道:“蕭公子,請自重。紫萱不願看到蕭公子死於他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