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宮傲夜的一句“你不配”已將他最不想麵對的地方挑破。那是一種怎樣隱秘而又小心翼翼的期待,幻想著暗月閣的女殺手可以以正直善良的紅顏的身份,一直與自己生活下去。

他一開始便猜出紅顏就是夏紫萱,那樣的孤傲,渾身散發出來的獨特氣質,那兩道清冽的目光,除了她還會有誰?可也不忍心揭穿,就想這樣一直掩蓋下去,將挑明身份的時間推得越遠越好。

或許那日太行山下的驚鴻一瞥,便已注定了他要錯誤地愛下去。是的,他怕自己配不上她,他日日擔憂著她回離去。直至那天一把光劍刺穿了她的心髒,她死的那樣倉促,連一句話都未留給他。

他抱著他漸冷的屍體,仿佛怎麽也想不明白,她怎麽會死?她這般高傲,神秘,堅強,優秀的女子,怎麽會輕易死去?他不明白,卻沒有人可以回答。

“樓主,對不起。”雪劍向他扣頭。

“你這是幹什麽?”宮傲夜急忙去扶他,“紅顏為救我而死,我心有愧疚,方才是我的話重了。”

“樓主,如今我已同廢人一個,無法再為樓主效命,留在樓中也是累贅,還望樓主準許我辭去樓中職務,歸隱山林。當然,”雪劍抬頭,目如死水,“樓主亦可殺了我,永絕後患。”

“你……”宮傲夜隻覺眼前一黑,便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說不出一句話來。忽然,他的鬆開了手,仰麵倒下。

“樓主!”雪劍大驚,急忙站起來抱住他的身體。“樓主……”雪劍焦急地呼喚道,感覺到宮傲夜渾身的顫抖。方才他握住自己的手是那樣滾燙,莫非?雪劍按上了他的脈搏,除了有風寒症狀外,還有一種不知名的毒素在他的體內蔓延。

雪劍抱著他滾燙的軀體,他的衣袍猶自潮濕,如今見他病的這樣重,莫不是在雨中淋了一夜,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看著自己幹燥的衣衫,雪劍的眼中不禁湧起了憤恨與自責。

別人隻道他是對樓主有用才格外受到寵信,但他們四人卻知,宮傲夜待他們,已遠非上級對下屬那麽簡單。

“雪劍,”不知是什麽力量的驅使,重病的宮傲夜自昏迷中蘇醒,艱難道:“今天是什麽日子你應該清楚,我死沒有關係,隻是,我希望你能保住樓中的兄弟姐妹們。你是唯一的希望了……”他似已無力再睜開眼,慘然道,“若你不願,我亦不勉強,還望你看在昔日的情分上,為樓中弟子收斂屍骨……”

雪劍的心如刀絞,握住他的手,眼中重新煥發出光芒。他輕聲而堅定道:“生死與共,永不相棄。”

雨天人少,小兒正坐著打瞌睡。忽聽“咣當”一聲,一錠金子從天而降,仰頭,卻不是白衣少年。隻聽青衫少年冷冷道:“快去,到精木坊買一個木輪椅來,要上好的做工。再到織錦軒買一身上好的衣服。給你一刻鍾,事情辦的好,這袋金子都是你的。要是辦不好,我便砸了這家店,且殺個雞犬不留!懂了麽?”

“懂……懂了……”小兒抓起金子,瘋了一般向外跑。

幫宮傲夜打點好一切,雪劍才背起他,從樓上一躍而下,輕盈地落在地上。他將宮傲夜放在鋪了貂裘的輪椅上,又將一件披風蓋在他的身上。

這些都是小二跑斷了腿才買來的,此刻他就縮在牆角看著這奇怪的江湖中人。

雪劍推著輪椅走到門口,見天還下著絲絲斜雨,便伸手:“傘。”

“有呢!”小二急忙遞上,“公子慢走。”還未舒口氣,脖子便被一隻手扼住,力氣之大,宛如鐵爪。

“若你敢將今日之事泄露半分,我饒不了你!”

撐開傘,將傘全部罩在宮傲夜的身上,青衫男子麵容堅定,握著傘的手因用力而發白。

走出深巷,便看見洛影樓的人馬,似早已等候在此。

藍衣女子首先奔過來,看著昏迷的樓主,眼裏也不知是悲是喜。她著急道:“今日我去找樓主議事時,聽服侍的丫頭說樓主徹夜未歸,可把我急壞了。如今大會在即,要是找不到樓主可就完了,還好有大領主傳來消息。”

“不用廢話了。樓主偶感風寒,你快接他回去找三領主瞧瞧。”雪劍轉身就走。

“等一下!”綺陌擋在他的前麵,“大領主不跟我們一起回去麽?”

雪劍冷冷道:“我已稟明樓主,退出洛影樓,再也不管其是是非非。”

綺陌變了臉色,指著他罵道:“好你個無情無義之人,你明知樓主身處困境,非但不幫他,反而急著要撇清關係。你以為這些年你與洛影樓的瓜葛,是一句話就可以撇清的麽?難道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麽?多少人虎視眈眈,你卻忍心拋下滿樓的弟子而去。你可知你這一走,洛影樓便要毀了!昔日樓主對你的好,你竟全忘了麽?雪劍,我沒想到你這般的忘恩負義!”

此言一出,不隻洛影樓弟子,連樓主宮傲夜的表情也起了變化。

雪劍繞過她,頭也不回道:“天下之大,你沒想到的,又何止這件事?”

綺陌一跺腳,正準備追上去,傘下卻伸出一隻蒼白的手,拉住了她,宮傲夜輕聲道:“人各有誌,不必勉強,由他去吧。”聲音沙啞,似一夜蒼老。

“樓主你……”綺陌吃了一驚。

“我沒事。”宮傲夜垂下頭,臉上的表情變化莫測。

花絢,但願我有信心打贏這場賭。我真的不想,讓那麽多人陪著我死。你失去了愛人,我失去了兄弟,這個世上,悲劇已經太多了。我不想拆散任何一個家庭,亦不想再聽到任何一個人哭。已經那麽多淚了,足夠了。

浙江餘杭。濟寧道。洛影樓。

這裏正舉行著一年一度的大會,各方人士絡繹不絕,其盛況堪比武林大會。樓中空地處,已擺起百桌宴席,展現著主人的熱情好客。成百的江湖人士相聚於此,不拘小節自是吵作一團。

此時,一名女子的聲音自樓上傳來,雖是平靜卻已充滿了不可抗拒的力量:“樓主到。”

地上之人頓時屏息靜氣,垂手站好,場麵瞬間肅穆。

大多數人雖是小心翼翼,不敢冒犯樓主,卻還是忍不住抬起頭,偷偷打量,那位閣樓上的白衣男子,究竟是如何擁有了神一般的力量,可令眾多武林高手為他所用,為他賣命?

雖是霧靄沉沉,令人看不清他的麵目,那一襲白衣卻映的這天地都失了顏色。

宮傲夜臉色紅潤,眼神清亮,完全不似那個重病的少年。他此刻出現在“淺杏樓”上,一襲白衣纖塵不染,全然一副濁世佳公子的模樣,一點也不像那個談笑生死的霸主。

他麵向樓下眾人,道:“都是自家兄弟,不必多禮。宮某舉辦這場大會也無它意,不過是感念兄弟們一年的辛勞,略表心意。今日你們既然來了洛影樓,便都是宮某的客人,還望各位不必拘束,暢飲一番才好。洛影樓別的沒有,這酒倒是二領主綺陌親自采購的,足以讓各位一醉方休。”

宮傲夜頓了頓,自身旁侍女的托盤上拿起一杯茶,道:“隻是宮某近日感染風寒,不宜飲酒,故特意命人去采了雨前龍井請各位品嚐。一來感謝大家不遠千裏而來,實令宮某榮幸之至;而來也是以茶代酒,向各位賠罪。宮某先幹為敬。”說完,他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

眾人看見每個席位上果然都放了一杯茶,清香怡人,便都端起來一飲而盡。

站在一旁的綺陌的眼神早已變幻多種,隻是看著宮傲夜一臉未知未覺的樣子,心裏忽然沒有了底。樓主向來不是個多話的人,如今卻一口氣說了這麽多。還有,這些茶也有些奇怪,他是否已看出什麽端倪來?她的手悄悄握緊了刀,手心裏已滿是汗水。

若是他真的看出這茶有什麽問題,那他為何要強令他們喝下?樓主的話就是命令,沒有人敢不從。這個神情淡漠的男子,究竟在想些什麽?

宮傲夜望著遠處的重重樹影,麵目平靜。最後的賭注已下,他與她,洛影樓與暗月閣,便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

那麽,夏姐姐,你今日會來麽?在這樣決定生死的時刻,會不會是你,取走了我的性命?

宮傲夜想此,默默地歎息一聲。暗月閣早在三個月前便派她到了餘杭,想以她一人之力鏟平洛影樓。得知這個消息,他雖為暗月閣的大膽做法震驚。要知道,縱使萱姑娘再強大,可在五年內迅速崛起,稱霸江南,與暗月閣成對頂之勢的洛影樓的主人難道隻是泛泛之輩?縱使她武功驚人,縱使她有魔刀紫薇,以少敵多,本已不智,更何況她要對付的是洛影樓上千的弟子!這樣懸殊的對比,分明就是讓她來送死!

送死?宮傲夜似乎想到了什麽可怕的事情,眼裏流露出深深的恐懼。送死!暗月閣分明就是叫她來送死的。如若今日她對付的不是洛影樓,如若今日不是他宮傲夜做樓主,夏姐姐豈非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