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和淚如雨下,拚命想從裴硯知懷裏掙脫出來,不想連累他被潑髒水。

裴硯知攬著她,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大嫂省點力氣吧,不就是宅子嗎,我給你就是。”

閻氏聞言狂喜,不敢置信地問:“真的嗎,硯知,你說話算數嗎,你什麽時候和景修去過戶?”

裴景修臉上有些掛不住,伸手拉了她一把:“母親,你就不要為難小叔了。”

“不為難。”裴硯知冷冷道,招手叫過嚇傻的雀兒,“和阿信一起把你家娘子送回東院,我有話與大太太單獨說。”

雀兒應了一聲,和阿信一左一右扶住穗和。

穗和小臉蒼白,身子搖搖欲墜,一雙淚眼看向裴硯知:“小叔,你不能答應她……”

“你先回去,我自有分寸。”裴硯知說道,衝阿信擺手。

阿信和雀兒便將穗和攙了出去。

裴硯知用力捏住手中的沉香珠串,直到穗和走遠,才轉回頭目光灼灼看向裴景修:“你一心要娶國公小姐,打算如何處置這個妻子?”

裴景修愣在當場,還沒能從這一連串的轉折中回過神。

閻氏忙道:“穗和隻是景修買回來的孤女,他們無媒無聘,也不曾圓房,根本做不得數,硯知你放心好了。”

裴硯知的神情終於在聽到那句“不曾圓房”時起了一絲波瀾,意味深長地看了裴景修一眼。

三年朝夕相處,紅袖添香,不是誰都能抵擋住這樣的**。

看來他這個侄子的心性並非他看到的這麽簡單。

甜言蜜語哄騙一個不諳世事的女孩子為他操持家務,照顧母親妹妹,好讓他心無旁騖讀書科考。

而他三年不碰對方,就是為了將來有一天另攀高枝時不被人抓到把柄吧?

真好。

狀元郎的頭腦,確實非常人可比。

裴硯知點了點頭,緩緩道:“這宅子是禦賜的,不能買賣,戶主也不能更改,大嫂想要,我隻能寫個贈予書,將西院贈予景修居住,但前提是大嫂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閻氏緊張地問道。

裴景修也不由得緊張起來。

小叔不會想拿宅子換穗和吧?

他若真提出這樣的要求,自己該怎麽辦?

屋子裏陷入長久的沉默,裴硯知似乎在斟酌該如何開口。

半晌,他幽深的目光從母子二人臉上掃過,緩緩開了口:“我把西院贈予景修居住,再幫他去國公府提親,等他成親後,我欠大哥的恩情一筆勾銷,從此無論在生活上還是仕途上,都不會再給你們提供任何幫助,大嫂也不得再拿大哥的救命之恩對我提出任何要求,如果你們可以做到,我現在就寫贈予書。”

母子二人皆是一愣,彼此對視一眼。

裴景修心裏很矛盾。

一方麵因著小叔沒要穗和而鬆了口氣,一方麵又因著小叔說得太過決絕,心中沒來由的發慌。

閻氏卻很爽快,滿口答應下來。

反正裴硯知這些年隻是在錢財上接濟他們,從不曾為景修的前程出過半分力,前段時間景修進內閣的事,他非但不幫忙,還拖景修的後腿,以後想必也同樣指望不上。

等景修成了親,有了安國公做嶽丈,日後的前程自有他嶽丈為他打算,哪裏還需要旁人相助?

裴硯知冷眼旁觀,將閻氏的小心思全看在眼裏,見裴景修並未出聲反對,便知他也如閻氏一般做了決斷。

“既然如此,那就拿筆墨紙硯來吧!”他麵無表情地說道。

閻氏唯恐他反悔似的,忙不迭地催著裴景修去拿。

裴景修多少有點難為情,卻也半推半就地拿來了紙張在桌上鋪開,親自研墨,將毛筆遞給裴硯知。

裴硯知接過筆,最後看了他一眼,蘸了墨汁,在紙上刷刷刷寫下了字據。

裴景修看著小叔麵色沉凝,筆走遊龍,像是迫不及待地和什麽東西訣別,剛剛那種發慌的感覺又湧上心頭。

小叔是真的就此撒手不管他們了嗎?

多年來,他和母親妹妹一直活在小叔的庇護之下,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小叔會將他們母子三人拋開。

雖然母親動不動就說如果父親還在,他們就不會這樣作難,但他心裏明白,就算父親真的活著,也未必能比小叔做得更好。

“小叔……”他沙啞開口,想要收回自己和母親的決定。

可沒等他說出口,裴硯知已經寫完了兩份字據,擱下筆直起了腰身。

“好了,念給你母親聽聽吧!”裴硯知說道,胸中鬱氣隨著最後一筆的結束煙消雲散。

裴景修沒說出來的話卡在了嗓子眼,視線落在那張紙上。

小叔的書法在京中官員當中向來數一數二,大概是字品如人品,一筆一劃都透著光明磊落,剛正不阿的鋒芒。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竟還從中看出了幾分如釋重負的解脫。

“景修,快念給娘聽聽。”閻氏催促道。

裴景修定了定神,紅著臉把紙上的內容一一念來。

念著念著,他突然頓住。

小叔竟然把剛剛提的條件也寫了下來。

“一筆勾銷”四個大字明晃晃地躍入眼簾,刺得他眼睛酸痛,一滴淚終於滑落眼眶。

“小叔……”他又喚了一聲。

裴硯知卻不為所動,淡淡道:“沒什麽異議的話,和你母親一起簽字畫押吧!”

閻氏並不在乎那一筆勾銷的恩情,迫不及待地摁下了自己的手印。

裴景修無奈,隻得跟在後麵簽字摁手印。

裴硯知始終麵無表情,看向他們的眼神,就像看著兩個犯人在審訊筆錄上簽字畫押一樣。

裴景修心中沒來由的悲涼,放下筆,向裴硯知屈膝行了大禮:“侄兒感謝小叔多年的養育之恩,日後但有所成,定當千百倍的報答……”

“不必了,你自己把日子過好,就是對我最好的報答。”裴硯知不等他說完,便抽走了其中一份字據,轉身拂袖而去。

門外夜色沉沉,更深露重,無邊的黑暗裏,醞釀著下一個黎明。

他仰望天空,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這長達十幾年的報恩之路,終於可以結束了。

摸黑回到東院,院子裏亮著燈,穗和正站在廊下向西眺望。

見他回來,穗和忙迎了上去,怯怯問:“小叔,你,你不會真把西院給景修了吧?”

裴硯知的視線落在女孩子單薄的衣衫上。

而她纖細的身子,似乎連單薄的衣衫都承受不住,在夜風裏微微顫抖。

她還在替他操心,卻不知自己正麵臨什麽樣的處境。

“你希望我給,還是不給?”裴硯知望著那雙霧蒙蒙的眼睛沉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