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四十三回 田七郎

武承修,遼陽人。喜交遊,朋友皆名士。

夜夢一人前來,說道:“子交遊遍天下,皆損友耳。惟一人可共患難,反而不識,何故?”問:“何人?”曰:“田七郎。”俄爾夢醒,暗自驚異。次日清晨,請教朋友:“誰是田七郎?”有人道:“東村獵戶。”武承修問明路徑,上門拜訪,以馬鞭敲門,未幾,一人出,年二十餘,虎目蜂腰,頭戴髒帽,身穿紅衣,下著犢鼻短褲,打滿補丁。那人拱手行禮,問道:“公子自何而來?”武承修自報姓名,說道:“旅途生病,乞借居室一用,稍作休憩,可以嗎?”那人點了點頭。武承修道:“順便問一句,誰是田七郎?”那人道:“我便是,進屋吧。”

院內數間破屋,進入一間小室,虎狼之皮,懸掛牆壁,地麵更無桌椅。七郎鋪皮於地,請客入座,武承修與之交談,言辭質樸,大悅。贈予黃金,以為生計,七郎不受。再三堅持,七郎持金入內,告知母親,請她定奪。俄爾,老太太出,厲聲道:“老身止此一兒,無意讓他侍奉貴客,公子請回吧。”武承修聞言,慚愧而退。歸途輾轉,不解其意。適有仆人於舎後偶聞母言,遂將緣由如實稟告。

當初,七郎持金告母,母親說道:“我方才目睹公子,臉有晦氣,必遭奇禍。受人賞識分人憂,受人恩惠急人難。富人報之以財,窮人報之以義。無故而得重金,不祥。受之,須以死相報,不如不受。”

武承修聞言,深歎老太太賢能,愈發傾慕七郎。翌日,設宴邀請,七郎推辭不來。武承修親自登門,坐而索飲。七郎以美酒鹿肉款待,禮數周到。次日,武承修再次相邀,七郎乃至。贈以黃金,不受。武承修借口購買虎皮,說道:“這是定金。”七郎才肯收下。回去後清點虎皮,皮少錢多,尋思“獸皮不夠,須進山獵取。”

入山三日,一無所獲。又趕上妻子生病,守護熬藥,無暇打獵。十來天後,妻子病卒,七郎料理喪事,定金漸漸花光。武承修親臨吊唁,禮儀豐厚。妻子入土後,七郎一心歸還人情,重操舊業,帶弓入林,仍是空手而歸。武承修勸道:“虎皮一事不急,慢慢來。若有空,可至寒舍一敘。”七郎以負債為憾,不肯答允。武承修問道:“賢弟家中尚有多少虎皮?”七郎檢視庫存,皮革遭蟲噬咬,虎毛盡皆脫落,懊惱不迭。武承修安慰道:“無.毛更好,我原本喜歡沒毛皮革。”將虎皮卷起,提在手心,自顧離去。

七郎心想:“貨次價高,便宜全讓自己占了,這算怎麽一回事?”好生過意不去,遂裹糧入山,曆時數夜,捕獲一頭猛虎,整隻送給武某。武承修大喜,預備菜肴,請他留宿,說道:“且寬住三天,再放你回家。”七郎執意告辭,態度堅決。武承修急了,將門窗鎖死,七郎不得外出,無奈留下。

席間,眾賓客見七郎穿著簡陋,竊竊私語,都道:“武公子交友不慎。”武承修不以為意,厚待七郎,為其更換新衣,七郎拒絕不納。夜晚入睡,武承修偷偷替他換上,不得已而納之。數日後,七郎離去,其子奉奶奶命,上門歸還新衣,順便索要父親舊袍。武承修笑道:“回去告訴老太太:舊袍已拆作鞋襯。”自此後,七郎經常獵兔捕鹿,贈予武某,若請他赴宴,則一口回絕。

一日,武承修造訪七郎,適值出獵未返,老太太出,倚門說道:“勿再招引吾兒,不懷好意。”武承修聞言,慚愧而退。半年後,家人忽報:“七郎為爭獵豹,毆死人命,被官府捉去。”武承修大驚,疾馳探望,七郎已收押監獄。兩人見麵,默默無言,良久,七郎說道:“往後請公子代我照看老母。”武承修慘然而出,急以重金賄賂縣令,又以百金賄賂原告,這才平息事端,過月餘,七郎無罪釋放。

老太太慨然訓子:“爾之發膚,受之武公子,非老身所能愛惜。隻希望公子終老百年,無災無患,即我兒之福。”七郎欲上門致謝,老太太道:“去則去矣,但無須道謝。小恩可謝,大恩不可謝。”七郎見武,武承修溫言慰藉,七郎唯唯應答,家人怪其無禮。武承修卻愛他性情誠篤,愈加禮遇。

自此後,七郎常留武府,凡有饋贈,坦然接受,不再推辭,亦不言謝。會逢武承修壽誕,賓客煩多,舎無空房,武承修與七郎棲息鬥室,三名仆人鋪草床下,五人同屋。(鬥室,小房子。)

二更將盡,諸仆皆睡去,兩人猶自交談,七郎佩刀掛壁間,忽爾利刃出鞘寸許,錚錚作響,光芒閃爍如電。武某驚起,七郎亦起,問道:“床下所臥何人?”武承修道:“皆府中奴仆。”七郎道:“此中必有惡人。”武承修道:“何以斷定?”七郎道:“此刀購自異國,殺人不沾血。至今已有三世,斬頭數以千計,鋒利無匹。若見惡人,刀必鳴顫,欲飲血耳。公子宜親君子,遠小人,或能免災。”武承修點頭同意。

七郎悶悶不樂,輾轉床席。武承修道:“福禍命中注定,何必庸人自擾?”七郎道:“我自己毫無畏懼,隻是老母在堂,放心不下。”武承修道:“何以至此?”七郎道:“但願無事。”原來床下三人,一為林兒,跟隨主人日久,頗受寵愛;一為童仆,常受武某差遣;一人姓李,性格執拗,每因小事與主人爭執,最不受待見。武承修暗中懷疑:惡人必是李某。次日天明,善言將他打發,命其離去。

武承修長子名武紳,娶妻王氏。一日,武承修外出,留林兒看家。齋中**盛開,王氏心想:“公公不在家,庭院無人,不如去采花。”獨自來到書齋外,林兒突然跳出,上前調戲,王氏轉身欲走,林兒強捉入室,正要非禮,王氏大喊大叫,武紳前來營救,林兒倉皇逃脫。武承修回家後聽說此事,怒不可遏,四處尋找林兒,竟然不知所蹤。過二三日,武某始才聞訊:林兒已投身禦史府邸。

禦史在京為官,家務皆委托弟弟料理。武承修以同鄉身份,致書索要林兒,弟弟置之不理。武承修愈發恚怒,一紙訴狀告到官府,逮捕公文雖已下發,眾衙役拒不執行,縣令亦不過問。

武承修正自憤怒,七郎忽至。武承修歎氣道:“賢弟之言,今已應驗。”七郎聞聽事情原委,慘然變色,一言不發,徑自去了。武承修密令仆人搜尋林兒,林兒夜歸,為仆人擒拿,抓去麵見武某。武承修用刑拷打,林兒態度傲慢,言語間百般辱罵。武某之叔武恒,見狀勸道:“不如將首惡送交官府,依法處置,以免暴怒惹禍。”

武承修點頭答允,將林兒押赴公堂,禦史早已送來信函,命縣令手下留情。因此緣故,林兒無罪釋放,愈發得意,於人群中大聲宣揚,誣賴王氏與己有染。武承修無可奈何,憤恨欲死,一氣之下,跑到禦史門前,俯仰叫罵,鄰居好說歹說,才將他勸走。

過了一夜,家人忽然來報:“林兒被人切割成塊,棄屍荒野。”武承修驚喜交加,但沒高興多久,叔侄倆即被禦史之弟狀告,押解至官府受審。

縣令不容置辯,欲施刑罰,武承修叫道:“殺人莫須有!至於辱罵官紳,皆我一人所為,與叔叔無關。”縣令充耳不聞。武承修目眥欲裂,欲上前理論,眾衙役一擁而上,將他按壓在地。縣令手腕一揮,說道:“用刑。”眾官差亂棒齊下,武恒年老體弱,隻七八棍,便一命嗚呼。

縣令見打死了人,不再追究,下令退堂。武承修一邊哭泣,一邊斥罵,縣令置若罔聞,揚長而去。武承修將叔叔屍體抬回,憤怒交加,無計可施。欲尋七郎謀劃,而七郎渺渺無蹤,更不前來吊唁。心想:我待七郎不薄,何以形同陌路?難道殺林兒之人,便是他?果真如此,為什麽不與我商量?於是遣人前去探訊,至七郎家,則門戶緊閉,一家人不知所往。

一日,禦史之弟方在縣衙,與縣令談笑。一樵夫忽然闖入,手握柴刀,上前廝殺。禦史之弟舉手擋格,刀落斷腕,又一刀,梟首斃命。縣令大驚,四麵竄逃,口中呼救。樵夫張皇四顧,眾衙役聞訊,舞槍弄棒,紛紛合圍。樵夫自知寡不敵眾,自刎而死。眾人上前辨認,原來他就是田七郎。縣令驚魂初定,出來驗屍,見七郎僵臥血泊中,手裏仍然握著那把柴刀。縣令蹲下身子審視,屍體忽然躍起,一刀砍斷自己頭顱,隨即跌倒在地。

官府下令逮捕七郎母子,祖孫二人早已逃之夭夭。武承修聽說七郎死去,痛哭哀啼。仇人們都說是他指使七郎,行凶殺人。武承修變賣家產,左右疏通,最終得以幸免。七郎棄屍原野,前後三十餘日,飛禽走獸環伺在側,守衛遺體。武承修取屍厚葬。七郎之子流落登州,改姓為佟,投身行伍,積累軍功,升至同知將軍。返回遼陽時,武承修年已八十,指示七郎墳墓,兩人同去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