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五十七回 辛十四娘(一)

正德年間,廣平書生馮某,年少輕佻,縱酒貪杯。這一日清晨,馮生外出,路遇一少女,身著紅裙,容顏秀麗。身後跟著一名丫鬟,主仆兩踏草奔波,露水沾濕衣鞋。馮生乍見少女,心生好感。傍晚時乘醉而歸,見路旁一座寺院,荒廢良久,一名女子自寺內而出,正是早晨那位佳人。

少女偶遇馮生,轉身入寺。馮某心想:寺院乃出家人清修之地,何以藏有女子?想到此處,係驢門前,進寺查看。隻見斷牆殘壁,石階上雜草叢生,正彷徨間,一名白發老叟慢悠悠走出,衣帽整潔,問道:“公子從何而來?”馮生道:“在下偶爾路過古刹,正想瞻仰風景。老丈又是哪裏人氏?”老叟道:“老夫漂泊無依,暫借此地安頓家小。難得貴客駕臨,如不嫌棄,請進屋喝一杯茶水。”

兩人並肩而行,來到大殿後院,一條石路通往大廳,路麵幹淨,進入室中,珠簾帷幔,薰香撲鼻,各自坐定,互道姓名,主人自稱:“老夫姓辛。”馮生酒意未退,半醉半醒,問道:“聽說老丈有一閨女,尚未嫁人,在下不揣冒昧,想娶令嬡過門,不知意下如何?”老叟笑道:“此事我做不了主,得請教內人。”馮生點頭道:“理應如此。”跟主人索要筆墨,題詩一首:“千金覓玉杵,殷勤手自將。雲英如有意,親為搗玄霜。”主人微笑不語,將詩詞傳給左右觀賞。

俄頃,一名婢女在老頭耳邊說了幾句話,主人起身道:“公子稍坐,老漢去去就來。”挑簾而入臥室,隱約聽到內室中低聲話語,交談三兩句,老頭便即折回,馮生心想:“大事應該成了。”誰知老頭東一句西一句閑聊,閉口不談婚事,馮生急了,問道:“老丈到底作何打算,還望直言相告。”

老頭道:“公子卓爾不群,老漢傾慕已久。隻是有些隱衷,不便開口。”馮生道:“但說無妨。”老頭道:“老漢共有十九位女兒,其中十二位已經出嫁,婚姻大事,皆由拙荊決定,老夫從不參與。”馮生道:“此等瑣事,在下毫無興趣。我隻要今早那位紅衣少女。”辛老頭默默不語,並不理會,但潛意思很明顯:想娶我女兒,沒門。

忽聽得房內傳來軟音膩語,馮生再也忍耐不住,借著酒興撒潑,叫道:“既然做不成夫妻,那麽見一見令嬡姿色,這總可以吧。”一邊說話,一邊掀開珠簾,闖入閨房。果然見到一名紅衣少女,亭亭玉立。

馮生貿貿然不請自入,屋內女眷俱是吃驚不小。辛老頭更是大怒不止,命令手下男仆,七手八腳將他扔了出去,直飛進草叢中,瓦石紛飛,一通亂砸。馮生酒意上湧,亦不覺疼痛。耳聽得毛驢大口吃草,吞嚼有聲,於是從亂草中爬起,翻身上驢,踉蹌而行。夜色昏沉,馮生誤入深穀,周遭狼叫梟啼,淒厲刺耳,不由得汗毛直豎,四顧迷茫,更不知身在何處。

遙望樹林之中,燈火明滅,馮生心想:此處必有村落。於是前去投宿,隻見高牆大院,當下以馬鞭敲門,屋內有人問道:“外麵是誰,深更半夜來此?”馮生道:“迷路的,還望行個方便。”問話之人道:“請稍等,待我去稟報主人。”馮生駐足等候,過不大會,一名仆人走出,替他牽驢。

馮生進入屋中,隻見大廳華麗,堂上燈火明亮。坐不大會,一名婦人款款而出,詢問客人姓氏,馮生如實說了。再過片刻,數名青衣婢女,手扶一老太太出,說道:“郡君到了。”馮生起身站立,欲跪拜行禮,老太太揮手製止,請他入座。問道:“公子莫非是馮雲子之孫?”馮生道:“正是。”老太太道:“原來你是我外甥之子。老身風燭殘年,腿腳不便,故爾親戚之間,很少往來。”

馮生道:“在下從小失去雙親,祖父故友,大多不認識,不知該怎樣稱呼老太太?”郡君道:“不必多問,你以後自會知道。”馮生不敢多言,腦中回思主人來曆,半點頭緒也無。郡君道:“公子何以深夜至此?”馮生素來膽大自負,當即將寺院中經曆詳細述說,郡君笑道:“男婚女嫁,此乃好事。況且公子乃當今名士,也不至於辱沒女方,野狐狸精何以目中無人?你放心,此事由我做主。”馮生大喜,連連致謝。

郡君顧盼左右,說道:“我不知辛家女兒,相貌竟如此端麗。”青衣丫鬟道:“辛老頭共有十九個女兒,個個貌美如花,不知公子想娶哪一個?”馮生道:“穿紅衣服的那位,大約十五歲左右。”丫鬟道:“這是十四娘。三月間,曾隨母親一起,來給郡君拜壽,怎麽忘記了?”

郡君笑道:“我想起來了,莫非是臉罩麵紗,鞋子上繡著蓮花,裏麵填充香料的那位?”丫鬟道:“就是她。”郡君道:“這小妮子倒會打扮,狐媚天成。不過身材確實窈窕,公子眼光不差。”隨即吩咐丫鬟:“去請十四娘前來。”丫鬟領命而去。過不大會,便即返回,說道:“十四姑娘到了。”

馮生抬眼凝視,隻見一紅衣女子,麵朝老太太盈盈拜倒,郡君伸手將她扶起,說道:“自家兒媳,不必客氣。”女子聞言,臉色微紅,娉婷而立,不敢作聲。郡君手摸她秀發,問道:“十四娘最近在家幹嗎?”女子低頭回答:“閑來無事,刺繡而已。”抬頭瞧見馮生,羞澀不安。

郡君道:“這是我外甥,好心與小姐結成姻緣,何以趕他出門,令其迷路?”女子低頭無語。郡君道:“我請姑娘前來,非為別事,隻是想替外甥做媒。”女子默默不言。郡君雷厲風行,當即命手下打掃床榻,替二人洞房。女子赧然道:“此事我做不了主,得稟告父母。”郡君道:“老身替你撮合,還會有誤?”

女子道:“郡君之命,父母想必不敢推辭。但如此草草成親,婢子即便死去,也絕不答允。”郡君笑道:“小女子不可奪誌,很好,不愧是馮家兒媳。”從頭上摘下一朵金花,遞給馮生,說道:“收好信物,回家擇定吉日,自會送新娘子前去完婚。”手指一名丫鬟,說道:“送外甥回去。”窗外雄雞啼唱,仆人送來毛驢,馮生戀戀不舍告辭,出門行走,數步之外,略一回頭,村莊已然不見。但見鬆林茂密,亂草叢間,惟有數座孤墳。馮生思索良久,終於醒悟:此地不正是薛尚書墳墓嗎?

薛尚書死去多時,乃馮生祖母之弟,所以郡君口口聲聲稱呼自己彌甥。那麽由此猜測,郡君也是鬼了?十四娘呢,她又是何來曆?

馮生歎息而回,胡亂選了個日子,隻等成親。有時不免會想:“鬼魂之言,能夠作準嗎?”再次前往寺院,隻見殿宇荒涼,向附近百姓打聽十四娘蹤跡,大家都說:“沒見過。但寺院中常有狐妖出沒。”馮生自思:“若能取麗人為妻,即便十四娘是妖,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