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念秧(一)

異史氏說:人世間鬼蜮伎倆,所在皆有。南北交通要道,此害尤其猛烈。譬如強弓怒馬,禦人於國門之外者,此等手法,人盡皆知。又如割人行囊,刺人包袱,於鬧市中攫取財貨,此等手段,已達旁門左道之巔峰。又如萍水相逢,對方甜言蜜語,巧舌如簧,一旦與之深交,稍有不妨,金錢即被盜取。騙子們隨機鋪設陷阱,花樣百出,民間因其言辭高明,潤物無聲,統一稱作“念秧”。

北方“念秧”經常出沒,受害者特別多。

王子巽,縣城秀才,族人官至太史,前去拜望。整裝北上,出濟南行駛數裏,途中見一人,騎黑驢,與之同行,彼此交談,那人自稱:“姓張,棲霞縣衙役,奉命前往京都。”言辭謙卑,舉止殷勤。兩人同行數十裏,約好一起住宿。王子巽在前,張衙役則騎驢追趕;在後,則於路邊等候。仆人懷疑張某不懷好意,厲聲驅趕。張某自覺慚愧,揮鞭離去。

黃昏時分,王子巽在一家旅店休息,出門散心,見張某於大廳飲酒,正自驚疑,張某也已瞧見他,垂手而立,態度極為恭敬,主動搭訕,王子巽隨口敷衍,至於張某何以到了此處,卻並未起疑。仆人謹慎得多,徹夜戒備,深恐張某存心不良。

次日天明,張某再次提及,想與王子巽同行。仆人怒叱回絕,張某無法,訕訕告退。紅日高升,王子巽方才上路。行走半日,前麵一人騎乘白驢,四十左右年紀,衣帽整潔,頭顱緊貼驢頸,昏睡不醒,身軀擺動,搖搖欲墜。毛驢或在前,或在後,如此行駛十來裏,王子巽十分奇怪,問道:“兄台,昨晚幹什麽了,何以如此困乏?”

那人聞言,猛然驚醒,伸手打了個哈欠,說道:“在下姓許,清苑人。臨淄縣令高檠是我表親,家兄在高府教書,我前去探望,哥哥饋贈豐厚,誰知昨晚投店,與念秧者同宿,驚恐交加,一夜不敢合眼,以致白日精神萎靡。”

王子巽問道:“何為念秧?”許某道:“公子在外時日尚短,不知此中險詐。如今有一類匪徒,以甜言**商旅,想方設法與之同吃同住,乘機騙取錢財。昨天我有一位遠親,便因此上當,財貨兩空,損失不小,我等皆應以此為戒。”

王子巽點頭讚成,心想:“臨淄縣令跟我很熟,我給他做過幕僚,府中門客,一一相識,裏麵確實有一位姓許的,看來眼前之人並無可疑之處。”於是彼此互道寒暄,順便詢問許某哥哥近況。許某提議,兩人共同投店,王子巽答允了。仆人懷疑許某來路不正,跟主人商議,不如慢慢行走,不要跟許某走得太近。主仆兩故意滯留不前,與許某拉開距離,最終將他擺脫。

翌日正午,又在途中碰到一名少年,十六七歲大小,騎一頭駿騾,穿著整齊,容貌秀麗。一路同行,少年一言不發,繼而夕陽西下,少年忽然開口說話:“前麵不遠處便是屈律老店。”王子巽隨口應答。少年唉聲歎氣,似乎不勝傷感。王子巽問道:“兄台因何不快?”

少年歎息道:“在下江南人,姓金。三年苦讀,隻求金榜題名,不想竟爾名落孫山。哥哥在朝為官,在下考場失意,於是拖家帶口,前往京都投奔兄長,企圖排遣鬱悶。生平不習慣跋山涉水,塵沙撲麵,使人懊惱。”說到此處,取出一塊紅絲巾,細細擦拭臉龐,神情失落。

王子巽聽他言語,確實帶著南方口音,嬌婉嫵媚,有如女子。心生好感,出言安慰。少年道:“適才跑得興起,家眷沒來得及跟上,仆人也不知死哪去了。天色已晚,眼下該如何是好?”放緩速度,且行且等。

王子巽拱手道:“在下先行一步。”策馬疾行,將少年遠遠拋在身後。傍晚進店投宿,進入客房,隻見房中兩張床鋪,一張**擺滿行李。王子巽不悅,跟店老板說:“掌櫃的,不是說好單人間嗎,怎麽還有別人?”

語未畢,房內走進一人,俯身將行李抱起,轉身出屋,說道:“兄台勿要動怒,這間客房讓給你好了,在下另找一間。”王子巽聽他說話之聲,有些耳熟,抬頭一看,此人竟然便是許某,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微微一笑,說道:“許兄,咱們又見麵了。你這是幹什麽?快別走,今晚咱兩一起睡。”

兩人坐下敘舊,沒聊上幾句,又有一人手持行李走入屋中,見王、許二人都在,返身而出,說道:“原來屋中已有客人,不好意思,走錯地方了。”王某凝神一瞧,此人卻是那位金姓少年。王子巽尚未開口,許某已搶著站起,挽留少年住下,說道:“兄台,如今時候不早,客房都住滿了,很難再找到空房,如不嫌棄,便跟我們住一晚,三個人擠一擠,更加溫暖。”

少年稱謝坐下,許某問他家世來曆,少年一一說了。俄頃,少年自包裹中取出許多碎銀子,用秤稱了一兩左右,遞給店掌櫃,說道:“弄些小菜,燙幾壺酒,今晚咱們三人要徹夜長談。”

二人急忙製止,說道:“要小哥破費,那怎麽好意思?”少年笑道:“自家兄弟,何必客氣?”過不大會,酒席送上,席間,少年品文論詩,談吐風雅,王子巽詢問今科考題,少年詳細述說,又將自己所作文章誦讀,提及文中得意之句,不免意氣風發,但想起文章雖好,卻無人賞識,旋即又意興索然。

王、許二人聞言,都替他惋惜,少年說道:“在下與家眷失散,身邊一個奴仆也無,自己又不懂喂養牲口,我那頭騾子從早晨到現在,還不曾進食,這可怎麽辦?”王子巽道:“小哥不用煩惱,我手下仆人懂得喂馬,待會我吩咐一聲,叫他替你照顧坐騎便是。”少年深表感謝。

過一會,少年又道:“在下命運一直欠佳,出門從沒碰過好事。昨晚住店,與惡人同居,這幫鳥人徹夜擲骰,吵吵鬧鬧,令人難以入眠。”南方人說話與北方不同,稱呼“骰”為“兜”,許某一時之間沒聽明白,問道:“小哥剛才說什麽,擲兜子,兜子是何稀奇玩意?”

少年以手比劃,描述骰子模樣,許某頓時了解,從懷中掏出一粒骰子,笑道:“小哥指的是這件東西嗎?”少年連連點頭。許某道:“好,咱們便來擲骰子,誰輸了,罰誰喝酒。”三人一邊擲骰,一邊暢飲。俄爾美酒喝完,許某意猶未盡,又道:“再賭幾把,誰輸罰誰請客。”

王子巽道:“我不太會玩,剛才擲骰之時,陋態百出,便不獻醜了。”許某道:“請便。小哥,咱兩玩。”少年道:“好,玩就玩,誰怕誰。”許某哈哈大笑,趁少年不備,暗中給王子巽使了個眼色,小聲道;“公子不要泄露機密,這笨蛋少年身邊帶了不少金銀,年紀又小,多半未精通賭技,我準備好好宰他一把,若贏了錢,明天請你喝酒。”

說話間,兩人走入隔壁小屋,不久後便聽到吆五喝六之聲此起彼伏,響個不停,王子巽偷偷走到附近觀察,隻見屋中一共三人,另一名賭客居然也是相識,卻是張衙役。心中起疑“這三人何以走到一塊,莫非是一夥的?”懶得多想,自回臥室,蓋好棉被,呼呼大睡。

過一會,眾人一起拉王某賭博,王子巽堅決推辭,許某道:“要不這樣,我替你下注,贏了對分,怎樣?”王子巽搖頭不肯。許某堅持替他擲骰,俄頃,進屋稟報:“王兄,我替你贏了幾支籌碼。”王子巽正在夢中,也沒在意,含含糊糊應答:“知道了。”

忽然間數人破門而入,口中嘰嘰喳喳,說的是滿洲話,為首一人自稱姓佟,乃旗人官兵,奉命捉拿賭徒。那時節官府嚴禁賭博,眾人聞言,盡皆惶恐。佟某大聲恐嚇王子巽“小子,聚眾賭博,膽子不小,啥也別說,跟老爺見官去吧。”王子巽毫不畏懼“見官就見官,認識王太史嗎,那是我同族。”佟某一聽此話,神色立馬收斂,笑道:“原來王兄也是吃皇糧的,失敬失敬。剛才之事,純屬誤會,大家繼續,順便算我一份。擲骰子嘛,這個老佟在行。”

四名賭徒剛好湊成一桌,當下大賭特賭,王子巽跟許某說:“勝負我沒興趣知道,隻想睡覺,別再打攪我。”許某不聽,仍是往來匯報戰況,俄爾賭局結束,眾人計算籌碼,王子巽欠債最多。佟某是贏家之一,主動搜尋王某包裹,討要銀兩,王子巽大怒,說道:“我又沒參加賭博,幹嘛找我要債?”當下據理力爭。

少年捉住他手臂,小聲道:“這幫人凶神惡煞,個個心懷叵測。你我則不同,以文會友,理應互相照顧。剛才賭局中,我贏了許某幾十兩銀子,佟某則贏了王兄幾十兩,我跟他進賬差不了多少。不如這樣,王兄欠佟某賭債,就讓許某償還,而許某欠我賭債,則由王兄償還。你放心,錢我不會真收,隻是做做樣子。待打發走佟、許二人,銀兩我會原封不動還你。咱兩乃道義之交,我以讀書人名義擔保,絕不會陷害王兄。”

王子巽為人本就忠厚,見此計可行,當即點了點頭,深信不疑。

少年出門,將此事告知佟某,佟某道:“好吧,我隻求有銀子收,至於是誰給的,壓根不在乎。”於是許某拿出銀兩,“付”給佟某,少年則當著眾人麵,從王子巽包裹中取出幾十兩賭債,收入懷中。

佟、許二人告辭離去,少年取來棉被,與王子巽主仆二人同睡。錦繡軟枕,香氣撲鼻。三人默然就寢,少年暗中以身體挑逗仆人,仆人側身閃避,少年糾纏不放,仆人隻覺他肌膚柔滑,心動難耐,遂與之狎昵,少年殷勤獻媚,喘息呻吟聲不絕,王子巽一一聽在耳裏,雖然奇怪,但也沒多想。

次日天蒙蒙亮,少年便即起床,催促主仆二人早早上路,說道:“公子那頭毛驢,疲憊無力,我先走一步,在前相候,那幾十兩賭債,等會再還給你。”王子巽尚未言語,少年已收拾行李,登上坐騎。王子巽不得已,隻得依從。少年那頭騾子行駛飛快,漸去漸遠,終於消失不見。

王子巽以為少年定會守約,在前途等候,一開始不以為意,問仆人:“昨晚床板晃個不停,你在搞什麽鬼?”仆人如實相告:“沒幹什麽,閑來無事,與少年溫存了一回。”王子巽變色道:“不好,被念秧騙了。少年自稱官宦之後,可哪有富家子弟,主動勾引養馬的?”

轉念一想,少年談吐文雅,才華不俗,普通念秧,絕無這等修養。看來世道變遷,騙子也講究與時俱進。急追數十裏,並未發現少年蹤影,王子巽這才恍然大悟,張某,許某,佟某,少年,根本就是同黨。一局不成,又設一局,千方百計引誘自己上鉤。為了幾十兩銀子,竟然尾隨數百裏,為防止仆人揭發詭計,不惜以身軀**,真可謂用心良苦。

數年之後,吳生也碰到過類似騙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