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封三娘

範十一娘,鹿城祭酒之女,容貌美豔,深得父母寵愛。上門求親者絡繹不絕,十一娘眼界甚高,一個都看不上。這一年元宵節,水月寺舉辦“盂蘭盆會”,寺中遊人如梭,十一娘亦在其間。正四處閑逛,忽見一名女子緊跟身後,步步相隨,似乎有話要說。

凝目一瞧,女子十五六歲,風華絕代。十一娘心生好感,展顏一笑。那女子問道:“姐姐是十一娘嗎?”十一娘點了點頭。女子道:“久聞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十一娘詢問女子來曆,回答說:“小妹姓封,家中排行第三,住在鄰村。”

兩人牽手交談,女子言辭溫婉,十一娘愈發喜愛,依戀不舍,問道:“妹妹身邊為何沒有伴侶?”封三娘道:“父母早逝,家中隻有一名老嫗,留她看守門戶,所以身邊沒帶丫鬟服侍。”

過一會,十一娘準備回家,說道:“寒舍就在不遠,進去坐坐。”封三娘道:“姐姐乃世家大族,朱門繡戶,而我家貧無親,貿然造訪,恐遭他人閑話。”十一娘再三邀請,封三娘道:“改日吧。”

十一娘摘下頭上金釵,贈給三娘,三娘以綠簪回贈。

回家後,十一娘因思念三娘,拿出綠簪把玩,簪子非金非玉,家人均不認識,甚為奇怪。十一娘每日盼望三娘到訪,思念成疾。父母得知訊息,派人四處尋找三娘,卻是一無收獲。

轉眼到了重陽節,十一娘病臥在床,閑極無聊,於是在侍女攙扶下,來到後園散心,在東籬之下擺了一張床鋪。忽然間一名女子爬牆窺視,十一娘細細一瞧,女子竟然便是三娘。隻聽她說道:“過來扶我一把。”

婢女過去迎接,三娘翻.牆進入園中。故友重逢,二女俱是喜不自禁。十一娘從床鋪上躍起,拉住三娘手,兩人緊挨一塊,問道:“為什麽負約?老是不來看我?”又問道:“妹妹從何而來?”

三娘道:“我剛從舅舅家回來。以前跟你說住在鄰村,指的是舅舅家。自分別後,時常想念姐姐,隻是你我貧富懸殊,心中慚愧,一直不敢來看你。適才從牆外經過,聽到園中女子說話之聲,好奇之下登牆觀望,沒想到便是姐姐。”

十一娘道:“你這狠心的妮子,可知我有多想你?都生病啦。”三娘聞言,泣如雨下,囑咐道:“我來看你一事,須保守秘密。以免有人造謠生事,蜚短流長,不堪忍受。”十一娘答允了。兩人同回閨房,自此後形影不離,十一娘病情也漸漸痊愈。二女私下裏結為姐妹,親密無間,衣服鞋襪,彼此互穿。若有人來,三娘則躲到簾後,如此相處五六個月,終於被父母察覺。

這一日,兩人正在屋中下棋,夫人忽然闖入,細細打量三娘容貌,笑道:“好漂亮的閨女,不愧是我女兒朋友。”又跟女兒說:“閨中藏有密友,二老並不反對,為什麽要瞞著我們?”十一娘道:“這是三娘意思,她不想跟生人見麵。”夫人目視三娘,問道:“這是為何?”

三娘滿臉羞紅,默默不語,隻是不停扯著衣帶。未幾,夫人離去,三娘起身告辭。十一娘苦苦挽留,方才止步。

一天晚上,三娘從門外倉皇奔入,哭道:“我說此地不可留,今天果然遭受屈辱。”十一娘驚問緣由,三娘道:“適才我外出更衣,不知從哪跑出一名少年,上前調戲。幸虧僥幸逃脫,不然,還有何臉麵做人。”

十一娘細細詢問少年相貌,致歉道:“妹妹莫要生氣。少年是我哥哥,他腦子有病,為人癡傻,得罪之處,還請見諒。我會稟明母親,讓她責打哥哥。”三娘執意要走,十一娘道:“就算要走,也得等到天亮啊。”

三娘道:“舅舅家離此不遠,借我一隻梯子,助我翻.牆便可。”十一娘知道難以挽留,於是命婢女送她回家。翻.牆而出,路行半裏,三娘辭謝道:“不用再送,請回吧。”

婢女自行折回,十一娘伏床哭泣,悲傷難禁。爾後數月,婢女有事前往東村,傍晚歸來,偶遇三娘,身後跟著一名老嫗。婢女大喜,上前問候,三娘神情淒惻,問道:“姐姐最近還好嗎?”

婢女道:“小姐時常想念姑娘。”三娘道:“我也想她。隻是不欲他人知曉,這樣吧,你先回去,悄悄將後門打開,我自會前來。”婢女將此事告知十一娘,十一娘大喜,兩人來到後園,剛打開大門,三娘已在園中。彼此相見,互訴衷腸,徹夜長談,樂而忘寢。

婢女熟睡後,三娘起身與十一娘共睡,枕邊私語道:“我知姐姐待字閨中,才色無雙,何患無夫?隻是紈絝子弟,根本配不上您。如果欲得佳偶,千萬別嫌貧愛富。”十一娘點頭讚成。

三娘道:“水月寺中,今年仍會舉辦道場,明天姐姐前去遊玩,自會遇見如意郎君。我從小便會看相,相信我,不會有錯。”天剛剛亮,三娘便即告辭,說道:“水月寺再見。”十一娘依言前往寺廟,三娘果真在此等候。

兩人同車遊覽,攜手出門,見一秀才,十七八歲,衣服樸素,容貌俊偉。三娘手指秀才,說道:“此乃翰林學士。”十一娘略略打量,不置可否。三娘道:“姐姐先回去,我稍後便來。”

黃昏,三娘依約前來,說道:“我已替姐姐打探清楚,秀才姓孟名安仁,與姐姐是同鄉。”十一娘也聽說過秀才名號,說道:“此人家貧,隻怕並非良配。”三娘道:“姐姐何以跟凡夫俗子一般,隻認錢財?孟秀才注定命中顯赫,絕不會長久貧困。如果他來日不發達,我甘願剜去雙眼,從此不再看相。”

十一娘問道:“那眼下該怎麽辦?”三娘道:“請姐姐出示一件信物,與秀才訂立盟約,永不相負。”十一娘道:“婚姻大事,不能如此草率。倘若父母不同意,如之奈何?”三娘道:“正因擔心父母不許,所以才私定終生。隻要姐姐意誌堅定,不愁大事不成。”十一娘反複說道:“不可,不可。”

三娘道:“姐姐姻緣已動,隻是魔劫未消。我之所以替你撮合婚事,皆為報答恩情。我這便離去,將姐姐送我那隻金釵,轉贈秀才,就說是你送的。”十一娘道:“別急,容我再想想。”話未說完,三娘早已離去。

孟安仁雖是才子,可惜家境貧寒,故爾一直單身。自從寺廟中見過兩名美人,回去後念念不忘。一更將盡,三娘款款而來,秀才大喜,詢問姓名,三娘道:“賤妾姓封,範府十一娘女伴。”

秀才大悅,無暇多問,一把抱住女子,欲與之親熱,三娘抗拒推辭,說道:“賤妾並非毛遂,乃是曹丘生。十一娘有心與公子長相廝守,我特來替她做媒。”秀才愕然不信,三娘拿出金釵,說道:“有此物為憑。”秀才喜不自禁,良久才道:“承蒙佳人錯愛,孟某今生若不娶十一娘為妻,寧願孤獨到老。”

三娘點頭離去。次日天明,秀才請鄰居老太替自己提親,範夫人嫌棄秀才貧窮,也不跟女兒商量,一口回絕。十一娘知道此事,大失所望,不免對三娘心生怨恨,可是金釵已經送出,為今之計,隻有堅持到底。

又過數日,某鄉紳替兒子求婚,請縣令做媒,此人頗有權勢,範老爺心中畏懼,跟女兒提起此事,十一娘聞言不樂。母親問她有何打算,十一娘默默不語,隻是不停落淚。暗中派人跟母親說:“孩兒此生非孟公子不嫁。”範老爺大怒,心中懷疑女兒與與秀才有染,一氣之下,竟然將她配給鄉紳之子,從速辦理婚事。

十一娘憤恨絕食,每日臥床不起。到了迎親那天,十一娘忽然起身下床,臨鏡梳妝,夫人心中竊喜,俄爾丫鬟來報:“小姐自盡啦。”舉家悲痛,後悔莫及。三日後,十一娘入土下葬。

秀才自從媒人歸來,心中憤恨,每日去範府打聽消息,希望範家回心轉意。繼而聽說十一娘名花有主,怒火中燒,萬念俱灰。未幾,又聽說十一娘香消玉殞,轉而悲痛莫名。這一晚出門前往墓地,祭拜佳人,正自痛哭失聲,忽見一人飄然而至,近前一看,卻是三娘。

三娘麵向秀才,說道:“恭喜公子,姻緣將定。”秀才泫然落淚,說道:“姑娘不知十一娘已死嗎?”三娘道:“正因姐姐死去,我才來恭喜你。趕快聚集家人,挖開墳墓,我有靈藥,能令姐姐死而複蘇。”

秀才點頭順從,掘墓破棺,取出十一娘屍體,再將泥土重新填好,將十一娘背回家中,放在**。三娘喂她吃藥,過不大會,十一娘果然睜眼。目視三娘,問道:“這是哪裏?”

三娘手指秀才,說道:“他便是孟安仁。”簡略述說經過,囑咐三娘勿要走漏消息,說道:“此去五十裏,有一山村,極為偏僻,可去那裏暫避風頭。”十一娘道:“妹妹跟我一起去嗎?你若不去,我也不去。”三娘無奈,隻有答允。

兩人前往村莊隱居,十一娘將陪葬物品典賣,換錢度日,衣食無憂。每逢秀才前來,三娘均避而不見。十一娘從容說道:“你我姐妹,親如骨肉。人生不過匆匆數十年,何不效仿娥皇、女英,共侍一夫?”

三娘搖頭道:“我從小修習道術,呼吸吐納,追求長生,所以不願嫁人。”十一娘笑道:“世間養生之術,多如牛毛,又有哪一樣行之有效?”三娘道:“我所修習法訣,與世間不同。世上流傳之口訣功法,都是假的。隻有華佗五禽圖是真。修煉之人,無非是促進血液循環,以達百病不侵境界。修煉五禽圖者,一旦生病,隻需擺出各類動物姿勢,按此運氣,疾病自消。”

十一娘暗中與秀才謀劃,讓他假裝出一趟遠門。到了晚上,十一娘用酒將三娘灌醉,秀才偷偷返回屋中,強行與之歡好。三娘醒來後,察覺失身,埋怨道:“姐姐害人不淺。倘若色戒不破,我本有機會飛升天界,如今被你算計,哎,命該如此。”起身告辭。

十一娘誠心道歉,說道:“我本是一番好意,不想卻害了妹妹。請你不要走,留下來吧。”三娘歎氣道:“實言相告;我乃狐妖。偶見姐姐貌美,心生愛慕,不想卻是作繭自縛,以致有今日之禍。此乃情魔之劫,不關你事。若再留下,情魔複生,永無止境。姐姐福澤深厚,盼你珍重自愛。”言畢,消失不見。

夫妻驚歎良久。一年後,秀才參加鄉試,會試,一舉成名,官授翰林。自備刺帖,前往範府拜會,範老爺慚愧懊悔,不肯相見。秀才再三請求,範老爺方才現身,彼此見麵,秀才以女婿之禮參拜,禮數周到。

範老爺愈發慚愧,心生懷疑,怒道:“小子,你是特地來羞辱老夫嗎?”秀才道:“小生絕無此意。”兩人來到僻靜處,秀才將十一娘死而複生之事一一稟明,範老爺搖頭不信,派人前往村莊探望,這才驚喜交加。囑咐秀才:“此事你知我知,切莫宣揚,以免惹禍。”

又過兩年,鄉紳因行賄敗露,發配遼東充軍,十一娘如願得償,終於可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