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彭海秋

萊州秀才彭好古,獨自在外讀書。這一年中秋節,彭好古遠離家鄉,寂寞聊賴,心想:“村中無人可以交談,惟有一位丘生,乃縣城名士,可是品行惡劣,一個人獨飲無趣,要不要請他作伴?”思索間月上中天,彭好古愈發孤寂,不得已之下,隻好寫了一封書信,請丘生赴會。

不大會,丘生來到。兩人同桌共飲,喝了幾杯酒,屋外傳來敲門聲,書童起身查看,隻見門邊站著一名書生,容貌俊秀,問道:“主人在家嗎?”彭好古離席而起,恭恭敬敬將書生請入屋中,各自坐定,詢問客人來曆。

書生說道:“在下姓彭,字海秋,廣陵人。今夜良辰美酒,異鄉人旅途寂寞,久聞公子大名,不揣冒昧,特來拜訪。”彭好古見他衣衫整潔,談笑風生,心生好感,說道:“兄台與我乃是同宗,貴客駕臨,蓬蓽生輝。”說話間連連勸酒,書生來者不拒,賓主盡歡。

彭好古偷偷觀察書生,隻見他崖岸自高,神色間對丘生很是鄙夷。每次丘生與他攀談,書生都是愛理不理,態度倨傲。彭好古暗中替丘生感到慚愧,眼見他羅裏囉嗦,談個沒完沒了,當即揮手打斷,笑道:“群賢畢集,此乃難逢盛會,我提議,一人唱一首曲子,如何?”

書生笑道:“好主意,彭兄身為主人,便從你開始吧。”彭好古也不謙遜,當即展動歌喉,唱了一曲“扶風豪士之歌”,歌聲激昂,滿堂喝彩。書生笑道:“唱得好。眼下輪到我了,不過在下不通音律,可以請人代唱嗎?”

彭好古道:“自然可以。”書生點點頭,問道:“敢問主人,萊州有名妓嗎?”彭好古道:“沒有。”書生沉默良久,吩咐書童“在下前來之時,身邊帶有美人作伴,眼下就在門外,可去請她進來。”書童依言出門,果然見到一名麗人,正在屋外徘徊,當下將她請入屋中。

麗人十五六歲,美若天仙。彭好古一見之下,大為傾倒,當下請她入席。少女盈盈而坐,香飄滿屋。彭好古問道“姑娘跟彭兄一般,也是廣陵人嗎?麻煩你千裏跋涉,有勞了。”少女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彭好古心中疑惑,問道:“那麽姑娘到底是哪裏人氏?”

少女還未回答,書生笑道:“貴地並無佳麗。適才我從西湖經過,偶遇這位姑娘,便將她請來了。”目視女子,說道:“先前姑娘在船中所唱那首‘薄幸郎曲’,很有味道,請再唱一回。”

少女微笑頷首,略一醞釀,開口唱道:“薄幸郎,牽馬洗春沼。人聲遠,馬聲杳;江天高,山月小。掉頭去不歸,庭中生白曉。不怨別離多,但愁歡會少。眠何處?勿作隨風絮。便是不封侯,莫向臨邛去!”當少女吟唱之時,書生從懷中拿出玉笛,替她伴奏。

俄爾曲終笛歇,彭好古驚歎不已,說道:“西湖距此,何止千裏,彭兄轉眼即來,莫非是神仙?”書生道:“神仙談不上。不過萬裏之遙,對我來說,與閑庭信步並無區別。今夜西湖風月,猶勝往昔,不可不看,幾位有興趣與我同遊麽?”

彭好古正想借機觀察書生神通,聞言笑道:“幸會之至。”書生問道:“是騎馬,還是坐船?”彭好古心想:“水路更加舒服。”笑道:“坐船吧。”書生沉吟道:“渡口距此甚遠,為今之計,隻好去九天銀河借船。”於是伸出右手,向虛空搖了兩下,叫道:“船來,船來!我等要去西湖,不會少你船錢。”

語未畢,天空中飄落一隻彩船,煙雲繚繞。眾人一一登船,隻見一人手持短槳,槳尾上布滿長毛,形似羽扇。那人手腕輕振,短槳劃動,清風習習,彩船升騰直上,漸入雲霄,一直往南行駛,快如飛箭。片刻之後,彩船降落水中,隻聽得弦管悠揚,歌聲悅耳。彭好古出船眺望,隻見四周圍煙波浩渺,不知不覺間已身處西湖之中。湖中月影皎潔,遊船如織。

船夫收槳而立,任由彩船飄**。一行人取出美酒佳肴,開懷暢飲。未幾,水麵飄來一艘畫舫,雙船並行,平添許多情調。

彭好古隔窗窺視,隻見對麵畫舫中,三兩名女子正下圍棋,個個都是絕色。書生斟了一杯酒,向少女微微一笑,說道:“這杯酒算是替你送行。”少女接過酒杯,淺淺品嚐。

彭好古心知這杯酒喝完,少女便要離去,心中依戀不舍,暗中用腳踢了踢少女秀足,期望她能留下。少女秋波流盼,眉目傳情,彭好古更加心動,問道:“何時能再見姑娘?”

少女道:“如果公子真的愛我,隻須向人打聽娟娘名字,無人不知。”書生微微一笑,問彭好古“身上帶有絲巾嗎?”彭好古點點頭,從懷中拿住一條雪白絲巾,遞給書生,書生看也不看,轉身將絲巾塞入少女手中,笑道:“絲巾為憑,我如今替你二人定下三年之約。三年之後,仍有機會再見。”

語畢,起身而立,將少女一把提起,放在掌心,左手扳住鄰船窗戶,將少女從窗格中塞了進去,窗格隻有磁盤大小,少女蜷縮而入,並不覺狹窄。隻聽得對麵船艙中傳來女子說話之聲“娟娘醒了。”敢情少女一直都是靈魂出竅,直到此刻,方才還魂。

彭好古癡癡凝望,眼瞧著對麵畫舫漸行漸遠,終於靠岸停泊,船上女子陸續上岸,轉眼消失不見。

彭好古遊興銳減,歎了口氣,跟書生說:“我想去陸上轉轉。”話剛說完,彩船早已抵達岸邊,彭好古棄舟上岸,漫無目的遊走,不知不覺,已在一裏之外。

書生隨後而至,手牽一匹駿馬,跟彭好古說:“彭兄,這匹馬送給你,你在此處等我,我再去牽兩匹馬來。”返身離去,遲遲不見歸來。路上行人稀少,天邊處漸漸露出曙光。彭好古等候多時,心中煩躁,朋友丘生,本與自己同行,此刻亦不知所蹤。

彭好古進退兩難,微一尋思,牽馬返回停船之處,隻見人船兩空,心想:“昨晚出來倉促,身邊忘帶銀子,西湖與萊州,兩地相隔千裏,這可如何回去?”正煩惱間,忽見馬鞍之旁,放著一個口袋,打開一看,裏麵有三四兩白銀。於是用這些銀兩,買了些幹糧,胡亂飽餐一頓,抬頭看天,紅日高照,已是正午時分。

彭好古心想:“為今之計,一是打聽娟娘住處,向她借點盤纏。二是尋找丘生下落。”向附近百姓詢問娟娘住所,都回答說:“沒聽過此人。”彭好古興致蕭索,次日騎馬返鄉,慶幸的是,坐騎馴良,操控起來得心應手,曆時半月,終於回到家中。

當初,彭好古坐船上天,書童急匆匆跑回住處,跟家人說:“主人成仙飛升啦。”舉家悲痛,都道:“兒子成仙,隻怕是回不來了。”

眼下彭好古安然無恙返回,家人驚喜交集,紛紛詢問經過,彭好古將馬拴好,簡略述說原委,最後道:“我與丘生同去西湖,眼下隻有自己一人回來。若是邱家知曉此事,找我索要兒子,麻煩不小。大家都應守口如瓶,知道嗎?”

眾人轟然應允,大夥聽說馬匹乃仙人所贈,都嚷著要瞧熱鬧。一行人來到馬廄,馬兒早已不知下落,隻有丘生被韁繩綁縛,拴在馬槽邊上。彭好古眼見丘生麵如死灰,兩眼緊閉,失魂落魄,心有不忍,趕緊指揮家人,將丘生扶到**,連灌了好幾碗熱湯,才將他酒醒。

醒來之後,丘生二話不說,匆忙跑到廁所,拉下一大堆馬糞,又喝了幾口熱湯,這才恢複精神。彭好古問起事情經過,丘生說道:“彩船靠岸後,書生主動與我搭訕,將我帶到無人之處,伸手在我後頸拍了數下,我腦中一暈,便即昏倒在地。醒來之後,已變成馬匹。心中雖然清醒,口中卻不能言語。此乃奇恥大辱,千萬別告訴我妻子,不然,沒臉見人。”彭好古點頭答允,當下命令仆人:護送丘生回家。

自此後,彭好古經常思念娟娘。轉眼又過三年,彭好古姐夫在揚州當官,前去探望。揚州有一位梁公子,與彭家素有往來,設宴邀請彭好古做客。酒席間,數名歌妓上前拜見,梁公子問道:“怎麽沒見娟娘?”回答說:“她生病了。”

梁公子大怒,罵道:“賤婢自以為是,就喜歡擺架子,她不來,我就是用繩子抓,也要將他抓來。”

彭好古驟然聽到娟娘名字,心潮澎湃,驚問道:“娟娘是誰?”梁公子道:“她是廣陵第一歌妓,很有些名氣,不過脾氣太大,倨傲無禮。”彭好古點點頭,心想“也許是同名同姓之人。”問道:“我可以見見她嗎?”

梁公子道:“自然可以。”

過不大會,娟娘前來赴會,梁公子因她遲到,怒氣衝衝,張口就罵。彭好古睜眼打量娟娘,竟然便是西湖中那位少女,喜出望外,求情道:“娟娘與我相識,看我麵子上,饒她這一次。”

娟娘抬頭凝視彭某,神情錯愕,萬沒想到竟會在此重逢。梁公子命娟娘倒酒,彭好古問道:“那首‘薄幸郎曲’,姑娘還記得嗎?”

娟娘笑道:“時刻不曾忘記。”說話間輕啟歌喉,重唱“薄幸郎曲”,曲調韻律,一如往昔。俄爾酒席散去,梁公子吩咐娟娘:“好生伺候彭兄,不得有失。”

兩人進入臥室,彭好古拉住娟娘手掌,笑道:“三年之約,今日總算實現。”娟娘道:“那日我與姐妹泛舟西湖,喝了幾杯酒,忽爾昏昏欲睡。朦朧之間,被一人帶走,來到一處村莊,一名書童將我領入屋中,席間三位客人,公子便是其一。後來乘船進入西湖,一書生將我塞進窗格,臨別之時,公子拉住我手臂,戀戀不放,我以為都是夢境,可是紗巾曆曆在目,我至今還藏著。”

兩人緬懷往事,相互感慨,娟娘撲入彭某懷中,哽咽道:“仙人既已做媒,從今往後,再也不願離開公子。請公子不要因我淪落風塵,心生嫌棄。”彭好古道:“舟中之約,一日不敢忘懷。隻要姑娘願意,傾家**產,也要替你贖身。”

次日,彭好古以千兩銀子買下娟娘,將她帶回老家。兩人偶爾前往書齋,當年往事,娟娘一一銘記,不曾忘記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