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四章 小謝
渭南薑部郎,宅第多鬼魅,經常出來作祟,迷惑家人。薑部郎煩不勝煩,無奈下舉家搬遷,留下一名老仆看守宅院,不久後,老仆無端死去,一連更換數人,無一例外,盡皆遇害。薑部郎愁眉不展,隻得將宅第荒廢。
縣城陶望三,風流倜儻,愛逛妓院,不過為人自重,隻喝酒,不留宿。朋友跟他開玩笑,暗中唆使妓女勾引陶某,陶望三微笑接納,留妓女在屋中過夜,自己秉燭夜讀,不曾侵犯。
陶望三與薑部郎相識,這一晚在他家做客,一名婢女主動前來勾引,陶望三坐懷不亂,三言兩語將婢女打發,薑部郎知道此事,對陶某愈發敬重。陶望三家境貧寒,妻子早逝,隻有數間破屋,時當盛夏,屋內酷熱難耐,夜不能眠,陶望三不堪忍受,於是跟薑部郎商量,請他將荒宅租給自己。
薑部郎因為宅第中經常鬧鬼,婉言拒絕,陶望三再三請求,又寫了一篇“續無鬼論”,表明決心。薑部郎看過文章,心中讚賞,眼見陶某態度堅決,於是不再反對,點頭答允。
陶望三前往荒宅,打掃床榻,黃昏時分,搬進去居住,將書籍擺放桌麵,忽然之間,書籍不翼而飛。陶望三心中奇怪,當下仰臥在床,閉目養神,靜觀其變。過不大會,地板上響起腳步聲,陶望三睜眼偷窺,隻見兩名女子自房中走出,手中各拿著幾本書冊,正是自己丟失之物。
兩名女子將書籍重新擺放桌麵,物歸原主。一名女子二十來歲,另一位十七八歲,都是絕色佳人。二女逡巡床邊,相視而笑。陶望三寂靜不動,年長者伸出左腳,在陶某肚子上輕輕踢弄,年少者掩口而笑。陶望三不覺心搖神動,難以自持,但這念頭隻不過一瞬之間,隨即克製。
年長者又以左手抓他胡須,右手扇他耳光,劈啪作響,年少者笑得更加開心。陶望三再也忍耐不住,驟然躍起,叱道:“何方妖物,竟敢如此放肆。”二女聞言,駭然而逃。陶望三生恐二女去而複返,想要就此回家,又怕別人笑話,說自己言而無信,略一沉吟,最終還是決定留下。一個人挑燈夜讀,黑暗中鬼影憧憧,陶望三強壓恐懼,視而不見,不為所動。
半夜之時,陶望三熄燈就寢,剛一閉眼,忽覺有人用東西捅自己鼻孔,鼻中奇癢難耐,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隻聽得黑暗中隱隱傳來女子笑聲。陶望三閉目不語,假裝入睡,暗中臨陣以待。俄頃,隻見一少女手拿紙管,躡手躡腳來到床邊,陶望三一躍而起,大聲嗬斥,少女嚇了一跳,飄然退去。繼而陶望三酣然入夢,少女又跑來捅他耳朵,晝夜打攪,不堪其苦。
直到窗外雞鳴,室內才寂靜無聲,陶望三疲倦至極,呼呼大睡,一覺睡到天黑,這期間平安無事,不見少女蹤跡。不久後夕陽西下,屋中鬼影重現,兩名少女再次前來。陶望三見怪不怪,索性生火做飯,準備通宵讀書,徹夜不眠。
年長少女眼見陶某翻書閱讀,微微一笑,雙手托住下巴,與他對麵而立,雙眸一瞬不瞬,笑嘻嘻瞧他讀書。陶望三哼了一聲,無動於衷。少女漸覺無趣,於是伸出手掌,將書本合上。
陶望三大怒,伸手去捉,少女身形飄渺,轉眼間消失不見。過不大會,年長者又來搗亂,陶望三使勁按住書本,不讓她得逞。
年幼少女悄悄潛到腦後,伸出雙手,遮住陶某眼睛,隨即遠遠逃開,臉露微笑。陶望三罵道:“小鬼頭,別讓我捉住。不然,一刀殺了你。”這句話色厲內荏,少女聞言,神情不屑,半點沒放在心上。
陶望三無法可施,隻得服軟,說道:“房中.之術,在下不甚了解,二位纏著我也沒用。”二女微笑莞爾,轉身走向灶台,淘米添柴,生火做飯。陶望三大悅,笑道:“安安靜靜的,這樣不是很好嗎?”
俄頃,飯菜做好,二女爭先恐後,將勺筷碗碟等物,一一擺好桌麵,陶望三道:“要兩位姑娘替我做飯,真不知如何報答。”二女笑道:“飯菜中放了砒霜、毒藥,你不怕死,盡管吃。”陶望三笑道:“在下與二位素無仇怨,如果真要害我,也隻有認命啦。”拿起碗筷,大口大口吞食。俄爾碗中米飯告罄,二女爭著替他盛飯,殷勤服侍。
自此後三人共處,習以為常,陶望三詢問二女姓名,年長者道:“我姓喬,名秋容,她姓阮,叫小謝。”陶望三問道:“你們是哪裏人氏?”小謝笑道:“癡男子,你又不肯獻身,問這麽多幹什麽,難道想娶我們嗎?”
陶望三正色道:“二位俱是人間絕色,在下豈能不動心?隻是鬼氣入體,必死無疑,在下實在不敢領教。倘若二位不願與我交往,隨時可以離去;如果願意留下,須得安分守己。二位若是對我沒有感覺,我又何必厚著臉皮,玷汙佳人?若是真心愛我,更不應癡迷**,置我於死地。”二女聞言,聳然動容,自此後收斂行跡,不再戲弄。
一日,陶望三抄錄書本,還沒抄完,有事外出,回來之時,見小謝趴在桌上,正替自己抄書。小謝乍見陶某,急忙將毛筆放下,訕訕一笑。陶望三走近查看,隻見小謝字跡拙劣,不過排列卻很整齊,足見抄寫之時,十分用心,笑道:“看來姑娘也是一位雅士。如果喜愛讀書,我可以教你。”說話間將她抱在懷中,手把手傳授書法。
恰好秋容自外而入,見狀臉色不悅,似乎心生嫉妒。小謝笑道:“我小時侯跟父親學過寫字,不過很久沒有練習,手法都生疏啦。”秋容默默不語。陶望三知道她在吃醋,裝作沒察覺,向她招招手,將她抱在懷中,遞給秋容一隻毛筆,問道:“會寫字嗎?寫來瞧瞧。”
秋容提筆書寫,寫了數行字體,歪歪斜斜,難以辨認,陶望三笑道:“寫的不錯。”秋容得他稱讚,麵容舒展,轉怒為喜。陶望三取出兩張白紙,命二人臨摹字體,自己另點了一盞油燈,去旁桌讀書,彼此各司其職,互不幹擾。
二女寫完字體,拿給陶某品評,秋容沒上過學,字跡有如塗鴉,模糊難認,自知比不上小謝,臉有慚色,悶悶不樂,陶望三軟語安慰,這才高興。自此後,二女拜陶某為師,悉心伺候,要麽替他抓背,要麽替他按摩,爭相獻媚。
轉眼過去一個多月,小謝書法大進,字體娟秀,陶望三偶爾讚了她兩句,秋容神色慚愧,雙眼通紅,淚如雨下。陶望三百般安慰,這才破涕為笑。
陶望三耐不過秋容請求,開始教她讀書,秋容性格聰穎,一學就會,從不用教第二遍,每天陪著陶某讀書,一直學到深夜。小謝又將弟弟三郎薦給陶某,請他傳授學問。三郎十五六歲,姿容秀美,拜師之時,送了一隻金如意,既是見麵禮,也是酬金。
陶望三命三郎與秋容一起學習,互相幫助,滿堂中都是讀書之聲。數月之後,三郎與秋容進展神速,兩人都學會作詩,時不時賦詩一首,彼此唱和。小謝暗中囑咐陶某,不要教秋容讀書,陶望三點頭答允;秋容暗中囑咐陶某,不要教小謝讀書,陶望三也點頭答允。
這一日,陶望三即將參加科舉,二女揮淚送別。三郎說道:“此次趕考,老師最好假裝有病,不去參加。不然,恐怕不利。”陶望三心想:“裝病不去考試,豈是大丈夫所為?”於是不聽三郎勸告,堅持上路。
當初,陶望三因詩詞諷刺時事,得罪了本縣權貴,權貴一直懷恨在心,暗中賄賂考官,汙蔑陶某言行不檢,將他打入監獄。陶某身處囹圄,錢財斷絕,缺衣少食,自知命不久矣。正自傷心之際,忽然間一人飄然而入,卻是秋容。
秋容給陶某送來飯菜,說道:“三郎說你此行不吉,果然沒錯。他與我一同前來,眼下已前往縣衙鳴冤,你別擔心。”語畢,告辭離去,身形飄渺,隻聞其聲,不見其人。
次日,巡撫大人出門,三郎攔路喊冤,巡撫答應受理案件,秋容將此事告知陶某,說了幾句話,起身離去,前往縣衙打探消息,一連三日,不見返回。
陶望三又愁又餓,度日如年。忽然間小謝來到,悲傷欲絕,說道:“秋容回去後,路過城隍廟,被廟中黑判官捉走,強逼她做妾。秋容不肯,眼下被判官囚禁,不得自由。我奔波百裏,急急忙忙趕來傳訊,一不小心,被荊棘刺傷腳底,疼徹骨髓,以後恐怕不能再來了。”說話間不停按摩腳板,足底鮮血淋漓。小謝揉.搓一陣,拿出三兩白銀,贈予陶某,一瘸一拐,告辭離去,一轉眼間,消失不見。
巡撫審訊三郎,眼見他與陶某素無瓜葛,卻無端跑來鳴冤,心中疑慮,正準備杖責三郎,三郎丟下狀紙,撲地而滅。巡撫心中訝異,撿起狀紙一看,陳詞慷慨,言語悲切,愈發驚歎,當即提審陶某,問道:“三郎是誰?”陶望三道:“在下不知。”巡撫點點頭,細細審問案情,得知陶某被人陷害,當即將他釋放。
陶望三回到住處,臥室內空無一人。半夜之時,小謝方才前來,慘然道:“三郎替你告狀之時,被官府中神靈擒拿,押赴陰司。冥王因他為人義氣,已讓他轉世重生,前往富貴之家投胎。秋容被判官監禁,我寫了狀紙向城隍告狀,判官知道此事,私自將狀紙扣押,眼下該怎麽辦?”
陶望三忿忿不平,罵道:“好個黑鬼判官,竟敢如此猖狂!明天我便前往城隍廟,砸爛判官塑像,踐踏成泥。順便找城隍理論,問他為何放任手下為非作歹,不加約束?難道城隍老爺一直都在夢中?哼,豈有此理。”
兩人相對而坐,憤恨不已,不知不覺已至四更,秋容忽爾飄然而入,兩人驚喜交加,忙問緣由。秋容哭道:“我為了公子,受盡萬般苦楚。判官每日以刀棍相逼,今晚忽然放我歸來,跟我說‘我沒有其他意思,對姑娘全是一片真心;既然姑娘不願意,我也不敢玷汙,你走吧。姑娘回去後,代我向陶生求情,就說我知錯了,請他放我一馬,不要告狀。’”
陶望三聞言,喜不自禁,欲與二女同寢,說道:“今日願為佳人而死。”二女搖頭道:“一向受公子開導,學了不少道理,我兩對公子情真意切,絕不會貪圖歡愛,害你送命。”陶望三心中感動,將二女摟在懷中,恣意疼愛。二女也因共曆患難,不再嫉妒。
這一天,陶望三於路旁遇一道士,跟自己說:“公子身上有鬼氣。”陶望三眼見道士言語奇異,心知遇上了高人,於是不再隱瞞,將事情原委一一述說。道士嘖嘖讚歎:“兩名女鬼心地善良,不可相負。”提筆寫下兩道靈符,送給陶某,說道:“回去將靈符送給女鬼,看誰運氣好:如果聽到門外有人哭女,趕緊吞下靈符,先出門者,能夠複活。”
陶望三收下靈符,回去後送給二女。一月之後,門外果然有人哭女,二女爭搶出門,小謝匆忙間忘記吞食靈符,眼見門外一隊送喪人群經過,秋容腳快,率先靠近,嗖地一聲,鑽進了棺材之中。小謝不得而入,痛哭返回。
陶望三出來查看,一番打聽,原來是郝富翁替女出殯。眾人親眼看見秋容鑽進棺材,驚疑不定,過不大會,棺材中傳來響聲,郝小姐死而複蘇,問道:“陶公子呢?”富翁迷惑不解,問道:“女兒,你在說夢話吧,誰是陶公子?”郝小姐道:“我不是你女兒,我是秋容。”眼見富翁滿臉不信,於是將借屍還魂經過簡略述說,說完後,邁步入屋。
事實俱在,不由得富翁不信,當下順水推舟,收秋容為義女,認陶某為女婿,隨即告辭離去。陶望三凝神打量郝小姐,隻見她麵容秀麗,相貌之美,實不在秋容之下,不由得大喜過望,兩人卿卿我我,依依眷戀。忽聽得屋中傳來小謝哀哀哭泣之聲,點亮燈火一瞧,隻見她衣衫盡濕,滿臉都是淚痕。
兩人心生憐惜,卻又不知如何勸慰。
小謝一直哭到天亮,方才離去。次日天明,富翁替女兒送來嫁妝,命二人拜堂成親,忙好一切,告辭離去。二人進入洞房,小謝觸景傷情,又忍不住嚶嚶啜泣,如此一連六七日,小謝夜夜哭泣,聞者傷感。
陶望三素手無策,秋容亦皺眉沉思,忽然間腦中靈光一閃,說道:“昔日那位道士,神通非凡,不如找他幫忙。”陶望三連連點頭,前往道士住處,叩頭哀求,道士說道:“我也沒辦法。”陶望三再三央求,道士笑道:“書生真會纏人。好吧,看在你我有緣份上,再幫你一次。”
兩人回到家中,道士進入臥室,關好門窗,說道:“眼下我要靈魂出竅,替小謝尋找屍體,千萬別打攪我。”陶望三答允了,問道:“尋找屍體,大概需要多長時間?”道士道:“難說,少則半日,多則數月。”語畢,閉目合眼,不再動彈。
如此過去十多天,道士不飲不食。
這一天黃昏,一名少女挑簾而入,隻見她明眸皓齒,光豔照人,跟陶某說:“連日跋涉,疲憊至極。被你糾纏不休,奔波百裏,總算找到一副好皮囊。”說話間小謝走入屋中,少女笑道:“你來了,很好。”張開雙臂,抱住小謝,隻聽得一聲輕響,兩人融為一體,繼而少女身軀倒地,昏迷不醒。
臥房內道士哈哈大笑,踱步走出,拱手作別。過不大會,少女悠悠睜眼,說道:“一連跑了上百裏路,腳好累。”聲音溫柔,不是小謝還有誰?
後來陶望三考取功名,有一個叫蔡子經的,跟他是同榜進士,有事路過陶府,偶然與小謝見麵,大吃一驚,跟陶望三說:“尊夫人相貌好生麵熟,跟舍妹簡直一模一樣。不過舍妹三年前便已去世,入土兩天,屍體即不知所蹤。哎,想不到世上竟有相貌如此相似之人。”
陶望三笑道:“拙荊山野村婦,如何能與令妹相比?既然蔡兄思念親人,你我又交情非淺,不妨讓內子出來會客。”過不大會,小謝身穿喪服,款款而出。蔡子經駭然大叫:“真是我妹妹!”定一定神,問道:“陶兄,到底怎麽回事?”
陶望三將事情始末一一闡述,蔡子經大喜:“原來是借屍還魂。既然我妹妹未死,這是大喜事,我要趕回去稟明父母。”離席而起,告辭而去。
數日之後,蔡府一家大小,蜂擁而至。兩家結成親戚,往來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