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陸判

陵陽朱爾旦,性格豪放,但資質愚鈍,學習雖然刻苦,卻一直沒有考取功名。這一天與朋友飲酒,酒至半酣,有人戲言道:“朱兄,久聞你膽子很大,如果敢深夜前往十王殿,將那尊判官塑像背回來,兄弟做東請你吃飯。”

朱爾旦笑笑“小事一樁,舉手之勞。”語畢,揚長出門。

十王殿位於東郊,裏麵用木頭刻了許許多多閻君小鬼塑像,其中有一尊綠麵赤須,麵貌猙獰,那就是判官像。

過了沒多久,門外便傳來朱爾旦大呼小叫之聲“眾位,我把長髯宗師請回來了。”眾學子迎入屋中,一見判官麵容,均是瑟縮不安,都道:“快送回去,快送回去。”

朱爾旦灑酒於地,跟判官致歉:“門生狂妄不羈,請宗師不要責怪,寒舍距此不遠,如果仙長不棄,隨時可過來喝幾杯薄酒,勿要以人神有別推辭。”

次日夜晚,朱爾旦外出與朋友宴飲,回到家中,屋內多了一人,凝神一瞧,正是那判官,嚇了一跳,說道:“噫,看來我要死了。昨晚冒犯仙人,今晚您是來找我算賬的吧。”

判官手摸胡須,笑道“非也,昨晚公子殷勤相邀,眼下正好有空,特地來赴約會。有酒嗎?”

朱爾旦道:“有有有,我這就生火燙酒。”

判官道:“不用麻煩,天氣暖和,可以冷飲。”

朱爾旦諾諾答應“是,是,仙人請稍坐,我去吩咐內人準備下酒菜。”

過不多時,酒菜送上,一人一鬼推杯換盞,朱爾旦問道:“仙長貴姓?”

判官道:“我姓陸,沒有名字,叫我陸判官吧。”

朱爾旦問“仙長掌管地府,見識定然不凡,會八股文嗎?”

陸判官道“陰間裏讀書作文與陽世差不多,文章好壞還是能夠分別的。”

兩人談談說說,陸判官酒量極大,連喝十多杯烈酒而麵不改色,朱爾旦拚酒量鬥不過他,很快便即醉倒,等醒來時,陸判官已然離去。

從此後,每隔兩三天陸判官便會來一次,喝酒論文,談笑風生,醉了便與朱爾旦同睡。朱爾旦將所作文章拿出來請陸判官指點,陸判官用紅筆圈出不當之處,搖頭道:“水平很爛,爛透了。”

這一晚朱爾旦睡夢中忽覺肚腹疼痛,一驚而醒,隻見陸判官坐在身前,剖開自己肚子,將腸胃拿出,一條一條梳理,驚問道:“我跟仙長無冤無仇,為什麽要殺我?”

陸判官笑道:“不用害怕,我在替你換心。”說話間將傷口一一聚攏,用繩子綁好。

朱爾旦見他手中拿著一顆血淋淋物什,問道:“這是什麽?”

陸判官道:“這是公子原來那顆心髒。公子才思不夠敏捷,皆因心竅堵塞,我已從陰間千千萬萬顆人心中挑出最好的一顆替你換上。往後寫起文章來,便可得心應手,妙筆生花了。”

自換了心髒,朱爾旦變得文思泉湧,過目不忘,這一晚陸判官又來拜訪,朱爾旦拿出新作八股文給陸判官觀賞,陸判官細細閱讀,說道:“文章寫的不錯,但公子福薄,注定不會大富大貴,隻能中個舉人。”

朱爾旦問“什麽時候中舉?”

陸判官道“今歲科考,必能金榜題名。”

不久後院試開始,朱爾旦以頭名考中秀才,接下來的鄉試中,同樣以第一名考中舉人。

這一晚陸判官又來宴飲,酒席間,朱爾旦求道:“前一陣子蒙仙長洗腸換心,受益良多,眼下還有一件事情麻煩您,不知能否答允。”

陸判官道:“什麽事,說來聽聽。”

朱爾旦道“仙長本領通天,既然能夠換心,不知能不能換頭?我妻子身材不錯,但眉目卻不夠漂亮,想麻煩仙長動動刀斧,怎樣?”

陸判官道“沒問題,但好頭難得,容我慢慢想辦法。”

過了幾日,陸判官半夜叩門,手中拿著一個包裹,說道:“公子上次囑咐我那件事情,一直不好物色,今天終於找到一顆美人頭,特來履行諾言。”一麵說話,一麵打開包裹,隻見裏麵放著一具女子頭顱,五官精致,相貌極美。

朱爾旦大喜,在前領路,來到妻子房間,隻見房門緊閉,從裏麵上了門閂,怎麽用力也推不開。陸判官微微一笑:“讓我來。”手掌發勁,在門板上輕輕一按,門便開了,走進屋中,點燃燈燭,借著燭光打量,隻見妻子仍在熟睡,神態安詳。

陸判官走到床邊,從靴子裏拿出一把匕首,在朱妻脖子上輕輕一割,如割豆腐,頭顱迎刃而落,接著不慌不忙,取出美人頭重新換上,詳細端正,使位置吻合,笑道:“成啦,你將妻子舊頭找個地方藏好,我告辭了。”

第二天清晨,妻子從夢中醒來,隻覺脖頸酸麻,麵頰上黏黏的極不舒服,用手一摸,全是凝固後的血液,不由得嚇了一跳,恰好丫鬟端來清水洗臉,一盆清水悉數變成鮮紅之色。拿過鏡子一照,鏡中人兒眉目如畫,美得跟仙子一般,哪裏是原來的自己?

那麽這顆新頭,到底是誰的?

原來吳禦史有一女兒,容貌標致,年方十九,元宵節那天去十王殿遊玩,遊人雜聚,內有一無賴,饞涎吳小姐美貌,暗中打探清楚住所,於深夜翻.牆潛入吳小姐閨房,意圖**辱,吳小姐反抗不從,惹惱了無賴,被一刀切斷頭顱。

噩耗傳來,家人悲痛欲絕,匆匆收殮屍體,舉辦喪事,命丫鬟看守靈堂,誰曾想次日天明,卻發覺小姐頭顱不翼而飛,那自然是被陸判官拿走的。

家人不明就裏,狀告至官府,縣令派衙役擒拿凶手,三個月過去,案情毫無進展。不久後,朱爾旦妻子換頭的消息傳入吳禦史耳中,吳禦史怒氣勃發,上門找朱爾旦理論,朱爾旦辯解道“我妻子睡夢中被換了腦袋,實在不知怎麽回事。大人一口誣陷我殺了你女兒,那不是冤枉好人嗎?”

吳禦史不信,告到公堂,縣令亦是百般為難,不能決斷。朱爾旦惹上官司,隻得向陸判官求救,陸判官笑道:“此事不難,我讓吳小姐自己說明真相。”

這一晚吳禦史睡夢中見女兒前來,說道:“孩兒是被蘇溪楊大年所殺,與朱公子沒有半點關係。朱公子嫌棄妻子相貌醜陋,所以陸判官將女兒頭顱與朱妻對換,現在女兒雖然死了,腦袋還活著,請父親不要與朱家為難。”

俄爾夢醒,吳禦史與妻子商量對策,妻子也做了同樣一個夢,兩人不敢怠慢,忙將夢境告訴縣令,縣令派手下即刻擒拿李大年歸案,一番審訊,李大年認罪伏法。

往後的日子風平浪靜,朱爾旦三次入京參加會試,三次不中,於是心灰意冷。三十年後,陸判官對他說“公子陽壽已盡,不久當死。”

“什麽時候死。”

“五天之後。”

“有救嗎?”

“命中注定,如何能夠更改?在豁達人眼中看來,生死不過一輪回,生亦何歡,死亦何懼?”

朱爾旦點頭道:“仙長說得有理。”於是購買棺材壽衣,從容辦理後事。

五天後,朱爾旦果然死去,妻子在家守靈,正悲傷哭泣間,朱公子魂魄飄然而入,妻子驚懼,問道:“相公,你是人是鬼?”

朱爾旦道:“我確實是鬼,但與活著時沒什麽兩樣。掛念你們孤兒寡母,故此戀戀不舍。”

“古時還有還魂說法,相公既然魂靈未滅,為什麽不托生還陽?”

“天意不可違。”

“相公在陰間作何職務?”

“陸判官推薦我掌管文書,封有官爵,娘子不必為我擔心。”

“陸仙長在哪裏?他也來了嗎?”

“是,陸判官與我同來,快準備酒菜。”

妻子擦幹眼淚,自去廚房忙活,很快便整治出一桌酒席,隻聽得屋中丈夫與陸判官對飲,笑語喧嘩,一如生前,半夜後聲音停頓,兩人不辭而別,均悄然離去。

往後隔三差五,朱爾旦便會回家一趟,有時也與妻子同床共寢,順便料理家務,教導兒子讀書。

兒子朱瑋,年方五歲,聰明穎悟,九歲能文,十五歲便考取秀才,每次與父親嬉鬧,都被瞞在鼓中,不知他已死去多時。

這一晚朱爾旦來與妻子告別,說道:“我要走了,從此再無相見之日。”

妻子問“你要去哪?”

朱爾旦道:“玉帝敕封我為太華卿,掌管西嶽華山,馬上就要上任。公務繁忙,路途遙遠,以後不能再回來了。”

妻子聞言,忍不住嚶嚶哭泣,朱爾旦安慰道:“不要這樣!兒子已經長大成人,家境亦富裕安康,世上哪有百年不散之夫妻?”

又對朱瑋道:“好好做人,不要荒廢學業。十年之後,你我還會再見。”語畢,大踏步去了。

後來朱瑋二十五歲那年考中進士,奉命去華山祭祀,路過華陰時,忽有一大隊人馬迎麵闖來,內有一豪華馬車,車內坐著一名男子,正是朱爾旦。

父子見麵,自有一番溫馨,朱爾旦道:“我兒為官名譽甚佳,為父可以瞑目了。”轉身欲走,臨別時解下一柄佩刀,贈予朱瑋,說道:“佩上這把刀,保你大富大貴。”

朱瑋拔刀凝視,隻見做工精良,上麵刻了一行小字“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圓而行欲方。”

再後來,朱瑋官至司馬,生了五個兒子,依次取名為沉潛沕渾深。這一晚朱爾旦前來托夢“佩刀應贈給朱渾,此孫兒日後定有出息。”

朱爾旦所料不錯,後來朱渾長大,官至總憲,政績斐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