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七章 鍾生(二)
這年秋天,妻子果然病逝。鍾慶餘有一位舅舅,在西江當縣令,母親命其前往省親。
鍾慶餘心想:“此去西江,途中必過中州,正好碰碰運氣,說不定道士算得準,真的會遇上未婚妻呢。”(中州即河南。)
於是整裝上路,這一日來到河南,偶至一村莊,恰逢過節,河道旁搭起戲台,大唱戲曲,遊人雲集,男女混雜。
鍾慶餘急欲趕路,無暇看戲,眼見人潮如流,水泄不通,一拉坐騎韁繩,高叫道:“有勞,借過!”揚鞭欲衝。
忽聽得蹄聲雜遝,一健碩公驢**,尾隨左右,不肯離去,惹得**母驢不滿,連連暴跳,左顛右簸。
鍾慶餘大怒不止,提起長鞭,對準公驢耳朵,一通亂打。公驢吃痛,發力狂奔。湊巧河邊有一世家公子,年方六七歲,正坐在乳母腿上看戲,不曾想公驢急衝而至,左右護衛不及防範,紛紛掉入河中,小公子年幼體弱,亦不能幸免。
河水冰冷幽深,小公子活該倒黴,當場斃命。
眾護衛怒氣填膺,紛紛自水中爬起,提刀執劍,揚言要找鍾某拚命。鍾慶餘眼見闖了大禍,慌亂中想起道士言語“若遇危急,且奔東南。”來不及細想,雙腿力踹驢肚,毛驢痛急,認準東南方向,一路快跑,塵土飛揚,瞬息不見。
如此疾馳三十來裏,入一山村,見一茅舍,一老叟立於門前,勒馬下地,上前作揖,老叟笑道:“小老兒姓方,公子行色匆匆,卻不知打哪兒來?”
鍾慶餘道:“在下姓鍾,遼東人,路過貴寶地,不小心惹出人命,請老丈救我。”
老叟道:“無妨,公子且先住下,待我出去探探消息。”語畢告辭,傍晚始歸,駭然道:“公子闖了大禍,死者來頭不小,他老子是當今王爺,財大勢大,小老兒愛莫能助。”
鍾慶餘聞言變色,跪倒在地,求道:“請老丈慈悲,無論如何想想法子。”
老叟道:“辦法倒不是沒有,不過王爺愛子遇難,此刻已發出通牒,四處捉拿凶手,小老兒貿然收留公子,若給發現,隻怕難逃一死,這可真叫人為難。”說著微微一笑。
鍾慶餘是聰明人,眼見老叟笑容古怪,顯是成竹在胸,急道:“隻要能逃過此劫,老丈有什麽要求,盡管提,在下無有不允。”
老叟手摸胡須,笑道:“有公子這句話,我便放心了。小老兒鬥膽,且問公子一句:未知尊夫人芳齡幾許?”
鍾慶餘道:“在下孤身一人,和尚念經,逍遙快活。”
老叟道:“如此說來,公子還是童子之身了?”
鍾慶餘道:“童子倒不是,以前也娶過一房妻室,隻是渾家命薄,今秋病重,撒手人寰了。”
老叟笑道:“太好了。”見鍾慶餘麵色不悅,忙道:“公子別誤會,我不是咒你娘子死得早!實不相瞞,小老兒有一外甥女,相貌頗不醜陋,從小跟在老漢身邊,琴棋書畫,針織刺繡,樣樣精通。公子單身未娶,外甥女待字閨中,正好湊成一對,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鍾慶餘尋思:“道士算得真準,他說我會娶妻,有緣人果然便在中州,豈非天意?”笑道:“承蒙老丈垂青,在下喜不自禁。隻是有罪之身,隻怕連累老丈。”
老叟笑道:“即是一家人,何必見外?公子既與老漢結親,決不會眼看你送命。再說了,外甥女剛剛定下婚事,轉眼便要守寡,我可不樂意。”
鍾慶餘心道:“就等你這句話呢。”問道:“不知老丈有何妙計,救我脫離苦海。”
老叟擺手道:“我可沒這等大本事,要救公子性命,還得靠外甥女。咱們先成親,有什麽疑問,自己跟媳婦慢慢合計。啊,差點忘了告訴你,新媳婦來頭可不小,他老子,也就是我姐夫,乃有道高僧,道術通天,你就是捅下天大的簍子,有老丈人罩著,包你逢凶化吉。”語畢,哈哈大笑。
卻說外甥女年方十六,豔絕無雙,自小兩口成親,夫妻對酌,鍾慶餘每每悶悶不樂,愁眉苦臉,唉聲歎氣,外甥女不悅道:“賤妾雖醜,相公也用不著如此嫌棄?我招你惹你啦。”
鍾慶餘謝罪道:“娘子誤會了,似娘子這等美貌,能娶你過門,高興還來不及,哪敢嫌棄?實言相告,你相公我誤殺王爺世子,命在旦夕,故爾煩惱。”
外甥女皺眉道:“此乃彌天大禍,為什麽不早告訴我?舅舅也真是的,回頭再罵他!你別急,容我想想法子。”
鍾慶餘道:“娘子,我知道你不是普通女子,可‘生死人’、‘肉白骨’!死人尚且能夠救活,怎麽著也得救你相公一救。若能令我脫難,自今往後,端茶倒水,任你差遣。”
外甥女道:“事已至此,我自不會袖手旁觀。隻不過爹爹他削發出家,與我斷絕往來。我也好一陣子沒見過他老人家了。此次災難,非和尚之大神通難以化解。咱兩明早上山,碰碰運氣吧。哎,就怕事未成,先受辱。”
鍾慶餘道:“我不怕受辱,大不了學習韓信便是。再說了,你老爹,我老丈人,怎麽著也不會叫我鑽褲襠吧?”
外甥女笑道:“那倒不會,最多叫你下跪!嗯,說到下跪,咱們可得好好準備準備。對了,你喜歡戴護膝嗎,我給你做一個,說不定會派上用場。”
鍾慶餘眼珠轉動,讚道:“娘子,你真是天才。我跟你說,既要做護膝,那就做個大的,多塞點棉花布片,嘻嘻,我怕下跪時間長了,膝蓋會痛。”
夫妻兩徹夜未眠,趕做護膝。次日清晨,啟程前往南山,入山十餘裏,山道險峻,履步維艱,兩人徒步攀登,外甥女弱質纖纖,行不上數步,粉汗****,氣喘籲籲。鍾慶餘大為憐惜,歎氣道:“為我一人,累娘子如此受罪,實在該死!”
外甥女笑道:“這也算受罪,更大的苦還在後頭呢。”
未幾,山道趨緩,轉過一個山角,群峰廟宇,隱隱在望。推門入寺,夫妻兩先上過香火,拜過羅漢,爾後直奔後院,曲折前行,至一禪房,推門進去,房內一老僧,麵壁打坐,雙眉低垂,閉目不語。
房內清潔異常,一塵不染,正中間一座如來銅佛,高約數丈,氣勢恢宏。老僧正襟端坐,身前一蒲團,團後布滿沙礫,碎石如筍,棱角銳利,鍾慶餘乍見之下,倒抽一口涼氣,肚裏思量“我的親娘,如此尖石,可怎麽下跪?”
卻見外甥女神色從容,屈膝跪倒在尖石之上,合十請安,說道:“女兒新婚燕爾,今日與夫君一道,來給爹爹道喜。您老人家身體可好?”一麵說話,一麵向鍾某連使眼色,命他下跪。
鍾慶餘無奈,隻得跪倒,尖石刺入衣褲,劃破肌膚,冷汗直冒。幸虧有護膝罩著,不然,非出血不可。
老僧聞言不為所動,一如既往,閉目參禪,良久無聲。直至夕陽西下,方才睜眼,目視女兒,一聲長歎“小妮子累人不淺!你的事情,我已知道,回去吧。三日後,給你答複。”
夫妻兩長跪多時,雙膝麻木,勉強站起,告辭離去。
三日後,夫妻兩正自下棋,仆人來報:“誤殺世子之元凶,已經擒拿,午時三刻問斬。”
又過一日,夫妻兩進山謝恩,不見老僧蹤影,一沙彌手持斷竹,正是老僧弟子,說道:“師父命我傳話:好好安葬恩公,替女婿赴死者,即是此竹。”
原來老僧為救女婿,施展大神通,找來一根翠竹,變成鍾某模樣,替他頂罪。
鍾慶餘得知真相,大發感慨:我這位老丈人可真厲害,點木成人,不簡單,不簡單。恭恭敬敬接過斷竹,略一凝視,隻見斷竹攔腰切落,斷口處血痕斑斑。那自是劊子手行刑之時,用力過猛之故。隻是竹子本無生命,竟會出血,也算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