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耿十八

新城耿十八抱病在床,自知命不久矣,跟妻子說“你我就要永別。我死後,你是準備守寡,還是改嫁?”

妻子默然不語。

耿十八道:“說啊,怎麽不說話了?守寡固然好,改嫁亦是人之常情,無論如何,好歹給個準信。”

妻子道:“家裏窮得連一石米都沒有,相公在時便吃不飽飯,叫我怎麽守寡?”

耿十八聞言,一把抓住妻子胳膊,恨恨道:“你真狠心。”話剛說完,便即斷氣。死後雙手仍緊緊扣住妻子胳膊不放,嚇得她大喊大叫,家人聞訊趕來,廢了好大力氣方才掰開。

耿十八不知已死,魂魄飄出門外,見路旁停著十幾輛小車,每輛車上關押十名男女,均貼滿紙條,紙條上密密麻麻寫著人名。

車夫看見耿十八,指著一輛小車,說道:“快上去。”耿十八不敢違拗,迷迷糊糊上了小車,車裏麵已經關著九名男女,加上他正好十個,一瞥眼間見紙條上寫著自己名字,不由得滿心疑惑。

車輪滾動,轉眼至一場所,有人道:“這裏是思鄉地。”耳聽得車夫竊竊私語“今天殺了三個。”

耿十八驚駭莫名,忙凝神傾聽車夫談論,發覺他們說的都是陰間之事,這才醒悟“莫非我已做鬼?”想到自己死去,家中老母無人照顧,妻子又要改嫁,不免傷心落淚。

馬車繼續前行,至一高台停下,台高數丈,遊人如織,個個蓬頭垢麵,身帶枷鎖。有人道:“這是望鄉台。”

車夫將眾人趕落地麵,一幹鬼魂你爭我搶,哄哄鬧鬧,紛紛往高台上爬,車夫惱了,提起皮鞭一頓猛抽,說道:“都給我站住了,望鄉台不是誰都有資格上去。生平作惡多端者,一律禁止登台。”手指耿十八,冷冷道:“你,可以上去。”

耿十八手腳並用,一口氣爬上台頂,舉目眺望,家鄉情景盡收眼底,觸景生情,忍不住鼻眼發酸。身旁一人問道:“兄弟,男子漢還哭鼻子?是不是有心事放不下?”

耿十八歎道:“我擔心妻子改嫁,老母無人照料。”

那人嘿地一聲:“擔心有個屁用?既然思念老母,那就回家看望啊。我指給你一條明路,就怕你沒有膽子。”

耿十八昂然道:“誰說我沒有膽子?”

那人笑道:“好,有種。實不相瞞,在下東海木匠,姓張名五,跟你一樣,都是鬼魂。可是我不想死,準備逃跑,你敢不敢與我一起跑路?”

耿十八道:“怎麽逃跑,要是被鬼差發現,又怎麽辦?”

木匠笑道:“放心,一切有我。兄弟,眼下人多混亂,正是逃跑良機,我數一二三,咱們一起從望鄉台跳下去,跑路回家,如何?”

耿十八猶豫道“望鄉台太高,萬一摔傷了怎麽辦?”

木匠罵道:“呸,又想回家,又怕摔著,你小子怎麽如此膿包?我先跳了,你若怕死不敢跳,悉聽尊便。”說著縱身跳躍,身軀穩穩降落。

耿十八一咬牙,隨即跳下,幸喜地麵柔軟,並沒受傷。

兩人拔腿邁步,拚命奔跑,耿十八想起車上還貼著自己名字,於是趁車夫不備,悄悄返回馬車,手沾口水,偷偷將名字擦去。那木匠依樣畫葫蘆,也照做了一遍。

兩人跑回家中,累得氣喘籲籲,口幹舌燥,耿十八走進臥室,見到自己屍體躺在**一動不動,忙魂魄歸位,不久便蘇醒過來,口中叫道:“水,快拿水來。”

家人十分害怕,依言拿來清水,耿十八咕嘟咕嘟喝個不停,整整喝了一大桶水,隨即大踏步走出門外,對著室外空地,又是叩頭,又是拱手作揖,忙活了好一陣,才戀戀不舍回到房中。

母親壯著膽子在他額頭摸了一下,觸手溫暖,又驚又喜,叫道:“十八,你沒死?”

耿十八笑道:“死是死過一回,不過孩兒舍不得娘親,又還魂了。”於是口說比劃,將事情始末一一講述。

母親問道:“剛才你出門幹什麽?”

耿十八道:“去跟木匠大哥告別。”

母親又問“怎麽喝了那麽多水?”

耿十八道:“一半是我喝的,一半是木匠大哥喝的。”

母親恍然大悟,忙吩咐下人準備湯飯,耿十八喝了幾口湯,扒了幾口飯,休息幾天,病情不治而愈,但厭惡妻子薄情寡義,從此不再與她同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