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秦攸明白阮雪臣心緒不佳,才留他一人清清靜靜。然而在枕上翻騰半夜,偏又害怕起來:那人若是忽然想通了,果真舍不得姓蕭的,他該如何?總不能學山賊將阮雪臣捆起來套了袋子,丟馬背上劫走。

這般胡思亂想著,時而覺得他更寵自己,時而覺得他更在意蕭圖,正在苦悶之間,驟然想起連爹夢中都喚阮雪臣,卻不知道雪臣是怎麽想。這一來,嚇得一點睡意也沒有,憂心忡忡地枕著手,盯住帳頂發呆。

萬籟皆寂。遠遠的院牆外有貓兒淒然叫了兩聲,又沒了動靜。他想到出神時,忽然耳根輕輕牽動了一下。

隻稍稍一愣,秦攸也不及多想,抓過床頭的劍就跳起身。

阮雪臣伏在席上,又苦苦捱了一會兒,試著改叫了一聲慶兒,卻更不敢指望那小東西。還沒叫出第二聲,秦攸已經撞開門撲到了枕邊。

“怎麽了?”

雪臣臉色煞白,看到他卻終於鬆了口氣。秦攸被他抬眼時候的模樣嚇了一跳,撥開他被冷汗弄濕的額發,輕聲道:“不舒服?哪裏?”

“肚子……”

“嗯?”

“……想喝熱水。”

秦攸從琉璃暖瓶裏倒了一杯,看他起身艱難,便想以口哺送。雪臣雖虛弱,卻搖頭堅持自己喝。秦攸看著他喝下兩杯,擔憂道:“你說肚子疼?”

雪臣不置可否,隻道:“冷得很。”就像是一個夢魘,長久地向他投著暗影。最初還似真似幻,慢慢撥雲去霧,日漸成真,再由不得他不信。阮雪臣眼裏空茫茫的,先是看著秦攸的衣襟,又轉臉看著床壁的雕花。

秦攸用薄被將他裹嚴實了,自己爬上床去,連人帶被子抱住。隔了一會兒,感覺不到雪臣的溫度,便又悄悄鑽進被中去,自然而然地,手心便貼到他小腹上。

秦攸身上很是暖和,教阮雪臣冷不丁顫了一下。他放在肚子上的手也熱,疼痛立時便去了一半。雪臣心虛,原還想將他手搬開,可是卻舍不得那熱度,握住秦攸手腕的指頭,慢慢鬆開了。

秦攸感覺到阮雪臣在臂中不再顫抖,還悄悄貼緊了自己的胸膛。

然而閉了一會兒眼睛之後,他的氣息仍然沒安穩下來。

“我去請大夫?”

阮雪臣打了個哆嗦:“不,不,我躺會兒就好。”

秦攸沉默了良久,道:“你是不是知道是什麽病?”

阮雪臣急促地吸了口氣,頓了一頓,一路向上摸到秦攸的手肘,低道:“秦攸……我可能是怪物。”

秦攸歎了口氣:“雪臣哥哥。”

阮雪臣微弱地搖頭:“我太蠢……害了我大哥,也害自己。”

秦攸攬緊了他,小聲道:“你若是怪物,也沒什麽不好,我們去山上過日子。”

話說出口,發覺自己同阮雪臣一樣犯起癡來,秦攸笑了一笑,道,“原來你有哥哥?”

“嗯。”

秦攸不敢在這個時候問他哥哥還好不好,便輕輕揉了揉他的小腹,換了話頭道:“這裏疼麽。”

“……睡吧。”

他越是想瞞過去,越是一波疼得厲害,腹中隱隱又動了一下。

秦攸手正擱在上頭,“嗯?”了一聲,挑眉奇怪道:“雪臣哥哥,你的肚子裏頭,長了什麽東西麽?”

雪臣咬牙道:“快睡。”

許融捧著兩張紙,在門口停了一停,才走進蕭圖的書房。

“放桌上罷。又教你費心了。”

“不敢當。”

這個人家世怎樣,因何在此,王府裏沒幾個人說得清;生得很是單薄,一雙彎彎的笑眼,一肚子雜學,倒合蕭圖的脾胃。

他放了東西,隻是躊躇著不走。蕭圖看了他一眼,道:“許先生有話不妨直說。”

許融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咳了一聲,道:“在下是想說,王爺教我解的這個啞謎……隻怕不是個啞謎”

蕭圖停了筆,道:“你若是手上有正經事,隻管去忙。這件事差不多了,可以不必再猜下去。”

“王爺誤會了。在下的意思是,送這些東西的人,恐怕並不是想出難題給王爺猜。”

蕭圖短促地笑了一聲,道:“或許吧。”

“在下鬥膽,猜測此人並不像王爺說的,是拒絕投入您麾下的清客。”

蕭圖拿起桌上那兩頁跟往日差不多的東西翻了翻,抬眼饒有興致地望著許融道,“那該是什麽?”

“在下繼續鬥膽……此人或許,是拒絕王爺求歡的美人。”

蕭圖垂目想了想,道:“其實這兩個差不了多少,還不是不肯跟著我。”

“嗬嗬,那還是……有些區別的。”

“說。”

“若是懷才,卻不願為您所用,毀去就是了;若是得了您的垂青,卻不肯讓您親近麽,就稍稍麻煩些。”

許融從袖中掏出一個兩寸見方的烏木小匣子,打開時,裏麵是一塊香木,製成了七層玲瓏塔的形狀。

蕭圖看了一眼,冷笑道:“迷香?”

許融笑微微道:“就是千不從萬不從,無非隻須下點藥,多做幾次便好了。”

蕭圖先是不語,而後便低低笑起來,道:“本王真想等著瞧往後有人這樣待許先生。”

許融嘴角略略一抽,容色倒不改;似是矜持,又似是堅持,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隻將手心裏的東西平平托到蕭圖眼前。

蕭圖十分好笑,便要叫他下去。然而他望著那香,笑意還留在臉上,人卻怔住了。

“王爺?”

蕭圖抬起一個手指止住他,定定地望著那個盒子。腦中千百個念頭裏,忽然模模糊糊有了一個光點。

趙老六的迷煙**。阮雪臣的官服下擺。金明池上,亂紅之中的畫舫。

……

“我要討賬。”

“我拿別的賠你,好不好。”

“比如什麽?”

……

那一夜說過的話,他怎麽竟然忘了。

那些古玩,都是那人許諾過要送給他的——為了報答他在宮中搭救他伺候他的那一回——隻求他不要碰他。

隻是,如今上上下下裏裏外外的,都碰了不知幾遍了,倒又假惺惺地送來,算怎麽一回事?他同自己歡好那幾次,豈不成了白白奉送的了。

……奉送個屁,明明是心甘情願,還要假正經。

什麽一年半載,傻子才等一年半載。

那人身邊現成的有個嘴抹了蜜似的混賬小子,隻怕過了十天半月,便不記得姓蕭名圖的是哪一個了!

將近天明時候,秦攸才困得睡著了一會兒。也不知迷糊了多久,悚然驚醒時,發現阮雪臣的身體又冷得不尋常。秦攸心裏一緊,在黑暗中捉住他疼得出了汗的手心,度些柔和的真氣給他,卻覺出他經脈中阻塞頗多,寸步難行。

秦攸就著窗上透進的朦朦晨光,看了一眼他的臉,隻見長長的睫毛都濕漉漉糊在一起。

秦攸知道絕不能再順著他,掀帳下了床。

“……嗯?……”

“我去請大夫。”

“別……”

“別傻了,會死的。”

秦攸皺著眉摸摸他的額頭,道:“躺著。我叫慶兒過來陪你。”

阮雪臣疼到極處,終於鬆口道:“……讓他去。攸兒你陪著我。”

秦攸俯下身去,吻得他閉了眼睛,低聲道:“我比他快。雪臣哥哥等著我。”

他叫起睡得正沉的慶兒匆匆交代了兩句,飛奔到門口,幾乎腳不沾塵。才剛開了門,便與一個人撞了滿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