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這一日,趙珋身在涼殿中,猶覺燥熱。
他原想效法前朝,將四麵垂下的竹絲都換做琉璃珠子,到那時,坐擁一座剔透玲瓏的巍峨琳宮,才叫神仙般的日子……卻又怕被那幾個專好多管閑事的監察禦史嘮叨,隻得將就用著。趙珋揉了揉兩太陽,低聲嘟囔道:“吵。”
蕭鳳渡的話頓了一頓,帶笑瞅了他一眼。趙珋立時悚然,忙解釋道,“朕,朕是說外頭的水……”
蕭鳳渡撣了撣衣袖,道:“既然擾了聖上,便叫他們歇了吧。”全恩被他的眼角瞥到,慌忙應“是”,一溜小跑地出去吩咐。不過一會,簷上滴瀝而下的水簾便漸漸止住了。
殿中一時岑寂下來,惟餘蕭鳳渡溫和的聲音。
“……方才說的,聖上若能聽進去一言半語,也就不枉老臣特地請旨進宮一趟。”
“太師言重了。朕都記在心上。”
蕭鳳渡笑微微歎了口氣,道:“聖上大了。都許多年不叫老臣舅舅了。”
“咳,舅舅。”
蕭鳳渡一笑,道:“哦,險些忘了。”便從袖中取出一小方油紙包著的東西,“山楂羊羹。聖上小時候是不是最愛吃這個。”
趙珋臉色變了一變,聲音平平板板道:“這個……是三皇兄在世的時候愛吃的,不是朕。”
蕭鳳渡做了個訝異的神色,又黯然想了一想,道:“哦……瞧我這記性。這麽些年,老臣鬥膽,都將聖上當做親外甥看待了。”
趙珋實在聽不出蕭鳳渡究竟是淺刺微諷,還是想套近乎,在扶手上叩了一會兒手指頭,有些煩躁起來,敷衍道:“舅舅何出此言。你我原本就比旁人親近。”
蕭鳳渡闔目搖了搖頭,起身將錦袍一掀,跪了下去。
“舅舅?”
“老臣這數年來,倚仗著聖上寬仁,身教失範,使得逆子蕭圖內恃聖眷,外擁重兵,聖上卻不疑不忌,更不加罪;而今老臣細思種種,愧悔無極,惟有求聖上開恩。”
趙珋給他這篇話弄得發懵,頓了好一陣,收拾出威嚴,道:“朕知道了。舅舅這番話……應當同表兄好好說說。”
蕭鳳渡依舊深深叩首下去,道:“老臣已收得兗州十萬兵馬,願交還聖上。”
趙珋略略有些動心,板著臉,卻又豎起耳朵聽下去。
“隻為我那逆子,求聖上開恩。”
“說說看。”
蕭鳳渡伏地不起,沉聲道:“丹書鐵契,免死金牌。”
趙珋皺了皺眉,道:“朕記得,先帝不是已經頒賜過了麽?”
不提起還不想起,想起來便恨得牙癢,若沒有這個東西,他自認說不定早砍了蕭圖十遍。
數聲低笑在空**的涼殿中嗡嗡回**。“嗬,聖上不會不知,先帝賜的那一道,附了一個條件。”
趙珋勉力想了想:“哦,無嗣?”
“不錯。若有後嗣,則免死之約自破。”
趙珋暗暗冷笑了一聲,道:“這個麽,舅舅想必明白,先帝的許諾,朕也不敢擅自更改。”
“聖上誤會了。老臣不敢求聖上更改,但求——將這道密契公諸於眾。”
趙珋立在卷起了一半的竹簾子前頭,籠著手。一麵凝神瞧著外頭,一麵喃喃道:“你說,太師這是什麽意思?”
全恩忙垂首道:“依奴婢的小見識,這是要將先帝與太師的那道密約告訴給端州王聽,也好叫他知道利害,曉得皇恩浩**,不要負了先帝這一番信重。”
“這哪是你的小見識?這不就是太師的原話麽?”
全恩哭喪著臉道:“聖上喲,奴婢哪懂得朝堂上的事……”
趙珋橫了他一眼,微眯起眼,盯著簾外的天色不語。半晌,眉心擰了個疙瘩。臉上神色越發奇異起來,低道:“全恩,你瞧著……那像什麽?”
這時候才過了晌午,卻迷沙一般,成了個黃昏的光景;雲裏泛出一股烏氣來,天頂上,黑雲紅雲亂絞一氣,隱隱壓著一圈黯淡的金邊。
全恩伸著脖子看了又看,縮回去道:“奴婢瞧不出。”
“像不像……黑龍壓紅龍。”
全恩雖膽小,卻並不傻。本朝屬火德,色尚赤,若被黑龍壓了,如何了得?這話若是換個人說出口,直接就好拖下去砍了。
“奴婢,奴婢真瞧不出……”他雙腿軟成兩股飴糖,顫聲道:“奴婢隻曉得,若是在奴婢的家鄉,老人們就說,這是要下冰雹子了……”
窗欞上白晃晃地閃了一閃,屋中的人卻沒一個注意到。
湯團大的冰雹砸下來的時候,一根木頭玩意兒正在青磚地上一路當啷啷啷地滾過去,三個人都跟被施了定身法似的,木呆呆地盯著,一動不動。
原來彼時蕭圖心上正忿悶不平,秦攸又窩在阮雪臣懷中暗地裏抬眼斜他;也不知怎的,兩個半真半假地互劈了幾掌,居然真起了興致。
阮雪臣原是揉著眉心由他們去,過了一陣,見還不歇,不免有些上火,喝了幾聲“蕭圖你住手”“秦攸聽話”無果。那兩個都怕不小心撞著了他,反倒合心合力離了床邊,直鬥到書架前頭。也不知道是哪一個出手不慎,把個黃梨書架子碰得晃了幾晃。
雪臣著了慌,暗道不好,還沒來得及上前阻攔,天不護佑,兩人竟真把藏在書架邊上的一個匣子掉了出來。
匣子落地即開,滴溜溜滾出一物。
這物件足有七寸長,烏黑油亮,圓潤的頂端大如雞卵。碩大的木製雙丸一路敲出又低又脆的聲響來。噠,噠,噠,噠。三人便這般僵在原地。
滾到秦攸腳下,穿著黑鍛長靴的腳輕輕踩住了它。他卻仍舊隻是盯著,沒有抬眼看阮雪臣。
饒是蕭圖,也怔了一盞茶工夫,終於開口悻悻道:“真瞧不出,你……胃口還不小。”
阮雪臣望望這個望望那個,幾乎百口莫辯,道:“不是,你們……”
“嗯,不是什麽?”
這一問,冷冷淡淡聽不出情緒。不是蕭圖,卻是秦攸。
秦攸靴尖輕輕踢了一踢那玩意兒,慢慢走到床前,半跪下身,道:“雪臣哥哥,我不冤枉你。你告訴我,是你買的麽?”
“……”
“好,我知道了。”
阮雪臣不敢正視少年明淨的雙眼,隻聽得他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道:“是你自己要用的麽?”
阮雪臣側過臉去,閉目低不可聞道:“還沒用過。”甫一出口,便從頰上燒紅到了耳根。
秦攸輕輕地“哦”了一聲,不再說話,轉頭看了看身後的蕭圖。
蕭圖抱著臂,輕輕敲擊著自己的手肘,笑微微地接話道:“那,阮大人打算什麽時候用?趁我們都不在的時候,還是——幹脆撇下我們。”
“……你是不要孩子,還是不要你自己的命?”
“……這回打算跟誰逃,嗯?你那個耶律殿下,一時半會兒,可來不了中原了。”
阮雪臣羞惱得提高了聲音道:“我沒有!你們,我……”卻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指頭在長長垂下的衣袖裏慢慢捏緊了。
他忽然發現,人口是心非到了一個地步,連自己都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話。
蕭圖冷笑道:“少俠覺得如何?”
秦攸麵無表情地回視了蕭圖一眼。
二人仿佛忽然生出了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