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此之時蕭遙必定要溫言撫慰,‘鬼三姑’的情緒才會穩定下來,似乎蕭遙的聲音能夠透過她的耳朵,直接傳到她的夢中,而夢中的她聽到蕭遙的聲音便會戰勝恐懼……

這時蕭遙又聽到‘鬼三姑’夢囈,便準備放下藥碗哄慰一番,哪成想剛放下碗扭過頭來時,就瞧到了一對如同剪水般的眸子,昏迷中的‘鬼三姑’竟然醒過來了。

‘鬼三姑’隻隱隱約約記得自己當日緊隨蕭遙之後跳入了翻滾的東江之中,一把抓住了蕭遙的一隻手,而後死死地抱住了蕭遙,隨著東江水的流逝載浮載沉。

而後路過一處淺灘時,她用盡全力將蕭遙拖出了東江,然後取出了神農丹並用自己的血化開了藥效,隨後她就失去了意識陷入了昏迷。

昏迷中她腦海中浮現出了很多的場景,但是這些場景帶給她的卻隻有一次次心傷,仿佛一個遍體鱗傷的人一次次掀開自己的傷口,也許她本就是個傷心的人吧,即便是在夢中也不得歡笑。

終於她從昏迷中蘇醒,第一眼就看到了滿含關切看著她的蕭遙,他還活著……

蕭遙突然感覺到‘鬼三姑’在笑,雖然那張有些醜陋的麵容依舊僵硬,但是剪水般的雙眸卻已經把笑意透了出來。

蕭遙很想狠下心拉下臉來,但是他卻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當那雙驚心動魄的眸子睜開時,他彎起的嘴角就已經狠狠地出賣了他。

“師…師伯,你好些了麽?”蕭遙第一次感覺到這兩個簡單的字眼從自己嘴中說出來時是如此的生澀。

‘鬼三姑’虛弱道:“蕭遙你放心,師伯我好多了。”如出穀黃鶯般清脆的聲音從鬼三姑喉嚨中傳出,清麗如三月的細雨,甘甜似天山的清泉。

話一出口‘鬼三姑’便愣住了,她這時才記起為了取出神農丹,她含在舌下用來變聲的菩提核早已經破碎,此時再也無法發出先前那種低沉沙啞的嗓音。

一下子慌了手腳,剛要抬起手來摸摸自己的麵龐,才發現自己那雙幹枯焦黃猶如枯枝的手,顯然已經恢複瑩潤如玉猶如春蔥般的本相。

有些忐忑的看向麵前的蕭遙,卻發現蕭遙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她的異常,隻是又一次拿起來藥碗,一勺一勺輕輕的舀起吹涼然後送到自己的唇邊。

‘鬼三姑’慌亂之下猶如一支牽線的木偶般愣愣的喝下對方送來的藥湯,藥湯百味雜陳,若是尋常時候,不等湯水入口‘鬼三姑’便能辨出這湯的功效,嚐上一絲藥湯中究竟用了幾味藥材就能了然於心,甚至每一味藥材是否道地年限如何也逃不出她的法眼。

隻是此時的她,一切感官都好像瞬間麻木了,百味雜陳的藥湯流入口中,就隻品味出了百轉千回的甜,以及夾雜其中無可奈何的苦……

蕭遙什麽都沒有問,‘鬼三姑’什麽都沒有說,兩人就是這麽默默地一個喂一個喝,當有幾滴藥湯從‘鬼三姑’嘴角滑落時,蕭遙下意識的拿起一塊絹帕想要為對方擦拭,但是手才伸到一半,就有些尷尬的僵在了那裏。

‘鬼三姑’見狀,於是伸出手想從蕭遙的手中接過絹帕,指尖相碰的瞬間,兩人卻好像忽遭雷擊一般。

蕭遙急速道:“衣服和一應事物都在車廂左側的暗格中。”說完後看都不敢看‘鬼三姑’一眼,便好像落荒而逃一般從車廂中退了出來,直到坐到了趕車的位子上,蕭遙仍感覺自己的一顆心不爭氣的躍動著……

‘鬼三姑’用絹帕擦拭了一下嘴邊的湯藥,然後把絹帕疊好,打開了一旁車廂內的暗格,隻見幾套衣服整整齊齊的疊放在那裏。

其中既有‘鬼三姑’平日穿著的灰袍,也有一些女子常傳的羅衫。

‘鬼三姑’一雙動人的眸子在這兩摞衣服間不住的搖擺,左手下意識的摸到了脖子和鎖骨間那層已經有些泛起的薄膜,這就是她臉上這張麵具的接縫,大凡人*皮麵具的接縫往往都在發髻又或者麵部,而她這張麵具的開口卻是在脖頸之下,又有厚厚的長袍遮掩,是以幾乎沒有被人瞧出過破綻,可是如今……

‘鬼三姑’緩緩地解開了外袍,但是當她看到自己新的裏襯時不由的愣住了,然後暈生雙頰自己換上了新的外袍,其實在她昏迷的日子中,每到一處鎮甸蕭遙都會雇傭下一位女子來為鬼三姑清洗,她的內外衣都浸了河水自然是不能再穿上的。

所以也著人清洗了,外衣後來蕭遙替她重新披上,而先前洗淨的內衣則一同放在了馬車的暗格中。

‘鬼三姑’換好了衣服,又梳洗了一番,想起自己很可能昏迷多日,期間一直是蕭遙再照顧她便麵如火燒一般,好容易鼓足了勇氣。

用手敲擊了幾下車廂向蕭遙示意,隨後拿起一旁的藥碗,隻是行到車簾前卻又膽怯了,隻是隔著車簾將碗勺遞了出去,自己卻沒有走出去。

蕭遙接過藥碗,驅車繼續前行,等到了一處小河邊才再次停了下來,鬼三姑聽到車外嘩嘩的流水聲,卷起了車簾,卻不見蕭遙。

慌忙走下車去,才看到靠在不遠處一株大樹後麵的蕭遙,就見對方雙手放在頭後枕在大樹上,嘴裏叼著一根草棍抬著頭看著天空,不知在想些什麽事情,似乎全沒注意到她這麵的情況。

暗地裏鬆了口氣,準備悄悄地去小河邊洗漱一番,哪知道身子畢竟還有些虛弱,才走了幾步便因踩到河邊一塊鬆動的卵石險些摔倒,下意識的發出了一聲驚呼。

那邊看似心不在焉抬頭望天的蕭遙,聽到‘鬼三姑’的驚呼時,卻是猶如彈簧一般彈起看了過來,見到‘鬼三姑’並無什麽不妥,這才又慌忙坐倒。

隻是蕭遙不知道的是他跳起的那一幕,還是被‘鬼三姑’不小心瞧在了眼裏,‘鬼三姑’看到蕭遙不經意間露出的著緊模樣心中更加慌亂。

草草的梳洗了幾下,便又坐回了車廂之中。

隨後幾日蕭遙驅趕著馬車繼續趕路,隻是‘鬼三姑’既然已經清醒了過來,為了防止泄露行蹤倒是不必要急著趕往各個鎮甸了。

趕路途中蕭遙總是依照時辰給車內的‘鬼三姑’熬藥,卻不在向先前那樣送入車廂喂食,當湯藥熬好時他便把藥碗透過車簾放入車廂,而車廂內的‘鬼三姑’喝完了藥,便會隔著車簾將藥碗送出來。

一張薄薄的車簾卻把兩人隔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鬼三姑’自然看得出蕭遙再刻意躲避著她,而她自己又何嚐不是不知該如何去麵對蕭遙。

曾幾何時他是靈隱閣忘憂真人座下最優秀的弟子也是她的師侄,而她則是性情乖戾被人譽為死生兩難的怪醫鬼三姑,但那時趕路之際卻不寂寞,兩人或是談論醫道,或是蕭遙向她講述江湖上的見聞。

而今時兩人經曆了生死患難,蕭遙拚死以自己的命護住了‘鬼三姑’安然離去,而‘鬼三姑’則為了救蕭遙不管不顧跳入了東江之中甚至割脈相救,兩人之間的關係卻卻並未更進一步,反而好像越發的疏遠了。

一路上為了養傷,蕭遙走的並不算快,但是多日過去,悄無聲息的馬車已然從潮州就要抵達廣州了,而‘鬼三姑’的身子也一天天好了起來,但是她卻開心不起來,因為她知道自己和蕭遙之間隔著的究竟是什麽,也知道對方等的是什麽。

並不是蕭遙對她不好,相反的蕭遙對她的照料比起‘她’是蕭遙師伯的時候,分擔絲毫無損反而很多地方更要用心,隻是她卻知道這種用心之中,蕭遙始終和她保持著一種禮貌到有些凝固的距離。

這一天‘鬼三姑’終於忍不住一下子掀開了車簾,她畢竟是個女人,女人在有些時候遠遠要比男人勇敢的多也衝動的多。

車簾被掀開的瞬間,蕭遙卻仿佛心頭著了一箭,這一箭不傷人卻可能傷心,這一箭無形卻比有形的箭還要令人驚慌失措難以躲閃。

‘鬼三姑’定定地看著蕭遙,盡量平靜道:“蕭遙,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想要問我?”她的麵容依然是鬼三姑那副醜陋而薑黃的模樣,但是她的聲音卻清脆的猶如琴瑟的鳴響,既然已經被對方聽到了聲音,她就沒有準備再遮掩,更何況菩提核已被她自己親手打碎,鬼三姑原本的聲音再也難以出現。

蕭遙有些躲閃他發覺自己有些害怕看到那一雙動人的眸子,因為每多看上一眼他的心就會軟上一分,強忍著不答反問道:“你呢,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想要告訴我?”

‘鬼三姑’道:“我不知道我要告訴你的是不是你想問的,所以你問我說,你問我什麽,隻要我知道的我都會告訴你,但是你如果不問我不會說。”

“好,那我問你……”蕭遙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使得自己的口氣冰冷一些“你究竟把我鬼師伯怎麽樣了?”他沒有問對麵的女子為什麽要喬裝成鬼三姑的樣子,也沒有問對方為什麽要混入星河穀,更沒有問她為什麽要和自己一道南下,他隻問了一個問題,一個他自己最怕聽到答案的問題,一個解不開甩不掉的問題……

女子本來以為蕭遙會先問她的來曆,那樣她會把一切原原本本的告訴對方,卻沒想到蕭遙第一個問題是關於鬼三姑的,而且聽到蕭遙這冰冷的語氣以及問出的話,知道蕭遙心中對她產生了誤會,甚至是懷疑鬼三姑是不是被她害了的。

但是她卻並不因蕭遙的態度而不喜,蕭遙對她有沒有情她自然是能夠感覺的到的,他們之間現在隻存在一個結,那就是真正的鬼三姑,蕭遙現在所表現出的失控和憤怒,正是表明了他對他師伯鬼三姑的關心著緊,若是蕭遙對這件事不聞不問反倒會讓她失望,因為那個人也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

畢竟她偽裝成的鬼三姑無論是身形外貌甚至一舉一動都和真正的鬼三姑太相似了,若不是早有預謀對鬼三姑觀察入微的人絕難做到,而鬼三姑又常年隱居在星河穀中。

任誰來想,若要將鬼三姑模仿的如此之像都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抓走鬼三姑然後從她身上榨取所需的細節,如果一個人費盡心思的想要變成另外一個人,那麽另外一個人身上必然有她所圖的東西,蕭遙卻沒有問她圖的究竟是什麽,而是隻關心鬼三姑的生死存亡,這是他心頭的死結。

‘鬼三姑’低聲道:“你不問問我為什麽喬裝成她的模樣麽?”

她的這句話無異已經承認了自己並不是真正的鬼三姑,不是蕭遙原本的那個師伯。

蕭遙拳頭握的緊緊的,脫口道:“我不在乎,我隻問你我鬼師伯究竟如何了。”他不在乎,是的隻要不是那道死結,無論是什麽他都能夠包容。

‘鬼三姑’淒然道:“好,那我就告訴你,她其實已經死了……”

蕭遙雙目突然變得赤紅,他的身子在發抖,鬼師伯竟然已經死了,她是怎麽死的,為什麽自己直到今天才知道,是不是麵前的這個女子殺了師伯,如果是自己又該怎麽辦,殺了對方為師伯報仇麽?他能做到麽?

他的精神已經匯集到了極點,他的情緒也已經到了失控的邊緣。

‘鬼三姑’似乎是注意到了蕭遙的情況,她精通醫道自然是知道蕭遙如今的情況是多麽的危險,她知道蕭遙糾結的是什麽失控的是什麽趕忙道:“蕭遙你先靜一靜,我娘她是死於心病,並非是你想象的那一般。”

此話一出,蕭遙的瞳孔又恢複了清明,幾乎暴走的情緒也穩定了下來,不知為何他對麵前的女子有一種超乎尋常的信任,似乎在心底認準了對方絕不會欺瞞他,更何況師伯早就有心痛的毛病,而且近年來也確實越發的嚴重,甚至有時還會咳血。

清醒了一些,他突然意識到了方才那句話中的一處不同尋常的地方‘娘’,麵前的女子竟然稱師伯為‘娘’,她竟然是師伯的女兒麽。

蕭遙急忙站起身賠禮道:“鬼姑娘,在下方才冒犯了。”

那位姑娘輕輕笑了一笑道:“我並不姓鬼,我娘也不姓鬼。”

蕭遙隻知道師伯鬼三姑被人稱作死生兩難兩難,卻不知道原來鬼三姑並非師伯的真名真姓。

既然又叫錯,隻得再次施禮致歉。

鬼三姑的女兒不以為意道:“我姓憐叫憐迎雪,而我娘本來姓帝名叫帝茹夏,後來因為一些緣故才隱姓埋名被人叫做了死生兩難鬼三姑。”

“姓帝?”這個姓氏在現今極為少見,蕭遙突然想起了十萬大山毒龍洞中的帝釋天來,脫口道:“姓帝,難道師伯和姑娘都是神農氏的後人,帝氏苗裔。”

憐迎雪淺笑道:“沒想到蕭大哥你還知道些我神農氏的故事。”

蕭遙問道:“憐姑娘,你娘究竟是怎麽死的,你又為什麽要喬裝成你娘的模樣。”

憐迎雪有些傷神道:“我娘年輕時便害下了極其嚴重的心病,這些年來她雖然苦研醫道活人無數,卻治不好自己的病,這些年娘每次來看我的時候,我都會發覺她的病越來越嚴重,隻是這病來自她的心裏,非是藥石可以醫治的。”

“今年年初的時候,我娘又一次來看我教導醫術,卻已經是油盡燈枯,最後病重身亡,我將娘的屍骨依照她的吩咐帶到了星河穀中安葬,褚世伯和韓世叔見到我之後,交給了我我娘最後的遺書,書上寫的讓我按照兩位師叔伯的安排,打扮成她的模樣留在星河穀中成為新的鬼三姑。”

蕭遙失聲道:“憐姑娘,你口中的褚世伯和韓世叔,可是我天元子褚讓三褚師伯和百變星君韓廣傑韓師叔。”

憐迎雪淡淡道:“正是他們兩位,我的易容術還是韓師伯教授的。”

蕭遙苦澀道:“那就是說,韓師叔和褚師伯早就知道了鬼師伯她病逝而你喬裝成鬼師伯的事情。”

憐迎雪點頭道:“正是如此,出了褚世伯和韓世叔外,玄真世叔也知道這件事,蕭大哥你莫要苦惱,他們不是有意瞞著你,這些都是我娘交代的。”

蕭遙這才明白為什麽自己發現不對的時候,去向褚師伯求證,反倒被褚師伯力勸了一番叫他打消念頭。

而且師兄齊穀明曾說,鬼師伯每年都要獨自離開星河穀一段時間究竟是為了什麽,原來是出穀去尋女兒傳授醫術。

卻仍然不解道:“憐姑娘,你既然是我鬼師伯的女兒,為什麽不隨我鬼師伯同住。”

憐迎雪道:“我娘當年因為一些事性情大變,盛怒之下曾經和不少的江湖英雄結怨,後來不得已才被迫隱居在星河穀中,那時我尚且年幼母親怕我受到牽連,便將我送到了穀外一戶人家寄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