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野犬與獅子(九)
2001年,格陵蘭島。
海角上白色的燈塔亮起,瞬間將整個海灣照亮如同白晝。點燈的人站在燈塔上往遠處眺望,奮力揮舞著雙手歡呼。海麵遼闊而平靜,來自波羅的海的熱風如同母親溫柔的雙手般撫摸著海麵,波光粼粼中一艘巨大的遊輪從遠方駛來,帶來美酒和音樂以及複活節的狂歡。
沿海的白色小樓依次亮起燈光,組成一個個很大的字母,這樣即使是還在兩海裏之外的遊輪上的人們也能看清這樣一句標語:“Welcome Back!Sonia!”
嗩呐和號角聲催促著每家每戶的人們走出,到大街上參加狂歡和慶典,美麗的姑娘們身穿彩裙,身上塗滿各色的顏料和金粉,男人們則穿著怪異的服裝,有的扮成開膛手傑克,有的扮成骷髏戰士,有的幹脆利用自己肥胖的肚子扮成白胡子老人,美酒的香氣從亞莫西港灣一直飄到了海麵上。
海灣上一棟純白色的城堡裏,銀發翡瞳的美麗少女端坐在梳妝台前,兩個女仆分別負責為她梳頭和穿戴,她們將她的頭發盤起成淑女的樣子,為她佩上銀色的項鏈和耳環,再穿上白色的絲質紗衣,這樣鏡子裏的她看起來就像是中世紀待字閨中的一國公主一樣了,每日臨窗眺望隻為等待。有一天遠方的海麵上會突然飄來一艘大船,載著英俊的王子,或者邪惡的海盜。
但她知道,自己不會有英俊的王子,也不會有邪惡的海盜。她的名字叫阿芙羅拉.達瓦爾.羅西菲爾,羅西菲爾家族的人造人公主,為邪惡的撒旦準備的貢品。
敞開的窗戶外麵湧來暖和的海風,少女白若海鹽般的皮膚上生了一層紅潤。她塗了熱烈的口紅,便不敢再笑,盡管少女此刻的心情很好,因為阿斯加爾族長好不容易允許她外出一次,她想讓自己看起來最漂亮最動人,成為人群的焦點,隻此一夜也想要給亞莫西灣的年輕男孩們留下烙印進心底的、不可磨滅的印象。
盡管她心裏一清二楚,明天太陽初升時,她仍會在封閉的城堡裏孤獨地醒來,接受長老們的洗禮和教化。想到這裏,少女的心裏不由地湧出一陣酸楚。
“是索裏亞號!”一個女仆指著窗戶外的海麵,激動地喊道。燈光將遼闊的海麵照亮,遊輪的輪廓一點點變得清晰,海鷗環繞著桅杆飛舞,熱風載來美酒的香氣。
“安艾兒,那是什麽?”少女偏頭問。
“是一艘環遊世界的超級遊輪。”名叫安艾兒的女仆輕聲回答道:“它在海麵上飄**364天,從亞莫西海灣出發,經過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沿途會在74個國家停留,跨越北極和南極,最後在複活節這一天回到原地。一段很長很長的旅行。”女仆的眼睛裏帶著掩飾不住的陶醉和向往:“然後隻在這裏停留一天晚上,一天晚上後,它就再次出發開始新的旅行了。”
“隻停留一夜嗎……真是薄情啊。”少女輕聲感歎道,水晶般剔透明亮的翡色眸子裏浮現出憂鬱和沉思,這樣的話語嚇了旁邊的女仆們一跳,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句怎樣不得體的話,立馬臉紅了:“我是說……為什麽不在這裏多停留一會兒呢?一天也好,一個小時也好。”
“因為這就是索裏亞號的航行軌跡啊,不會因為任何人的挽留而停下腳步,它在人們的歡呼聲中靠岸,為人們帶來喜悅和狂歡,而第二天人們醒來時,它卻早已離去。”女仆輕聲說。
呂林走下甲板,將自己的帽子向著海岸線上瘋狂的人群扔去,少女們會為了追逐他的帽子踩破鞋跟。為了配合今夜的慶典他也特意著裝打扮了一番,穿著佐羅的黑色風衣,戴著黑色的眼罩,腰間還別著一把銀色的刺劍。
“歡迎來到格陵蘭!”一身骷髏裝的男人從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咧開嘴露出成排的白牙,微笑:“你會愛上這裏的,朋友,我保證。”
“無盡的狂歡節日啊……”呂林笑了笑,“你這一路還沒玩夠嗎?卡希爾。”
“不不不,朋友,這裏是不一樣的。”卡希爾搖頭,像個演講家般高聲道:“這裏是狂歡的起點,亦是狂歡的終點,擁有最特殊的含義!而且,這裏的妞是全世界上最棒的妞!”
“好好享受這美好的夜晚,朋友,姑娘們會特別喜歡你這樣的“中國派”的。”卡希爾衝呂林眨了眨眼,咧開嘴大笑,然後向著岸邊成排的大腿和大胸們湧去,高聲吟唱著當地歌謠,像個多情的詩人。他不管走到哪裏都是貴客,也是最受當地姑娘們歡迎的貴公子,並且這個家夥幾乎會講全世界所有的語言,當然深得人們喜歡了。
呂林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也張開雙臂鑽進了姑娘的懷抱裏。他不討厭這樣的狂歡,相反相當樂在其中,事實上這一路上他玩得一點也不比卡希爾少,人生得意須盡歡,他很樂意在有限的生命中活得盡量放縱和開心,這是他當初選擇獨自一人離開中國的原因之一。
狂歡衝散了旅人們的疲倦,從索裏亞號下來的客人們自然是最受歡迎的,女人們樂意坐在他們的大腿上聽各種各樣有趣的故事,況且能坐上索裏亞號環遊世界的毫無疑問是世界上最頂級的富豪,他們從不吝嗇自己的腰包。
呂林已經喝了不少酒,當地的葡萄酒度數很高,他前幾日在海上又染了一些風寒,為了防止待會兒高興時突然吐在姑娘們肚皮上的尷尬處境,他隻好跌跌撞撞的從人群裏走開,四處去尋找廁所方便。
“小姐,小姐?”女仆們發現阿芙羅拉在發呆,輕輕地拉了拉她的衣袖。
阿芙羅拉的目光一直追隨著那個中國男人的身影,從他下船那一刻就從未離開。他很英俊,但這不是吸引阿芙羅拉矚目的主要原因,從男人的眼睛中阿芙羅拉看到了很多很多的故事,她注意到他對旁人的態度,知道他其實還不習慣於女人們這般的熱情,骨子裏他是個很靦腆的男人,或許曾經受過情傷,又或許來自於一個相當保守的家庭。他很脆弱,至少沒有表麵表現出來的那般堅強,他也很浪漫,會陪每一個靠近自己的女士跳舞。偶爾與人觸碰的眼神中又帶著憂鬱和自責,那是因為什麽呢?阿芙羅拉不禁想,不禁深思男人背後隱藏著的故事……他多麽神秘啊,帶著一絲危險和狡猾,就像那艘環遊世界的船,在狂風與浪潮中都到底經曆了什麽呢?
想著想著,她就不禁走神了。
“小姐,你是不是累了?”安艾兒小聲問:“要不我們回去了吧?”
“不,再等等,再等等。”阿芙羅拉央求道。想到回去後就再也看不見那個男人……再也看不見他的眼睛,阿芙羅拉的心裏就湧出一陣難以遏製的恐慌,她想去了解他,讓他給自己講故事,他一定有很多的故事等著別人傾聽。可環繞在他身邊的那些庸脂俗粉卻隻想撫摸他迷人的鎖骨和下巴,一點都不在乎他的內心。
——沒錯,他等著她去找他,一定是這樣,一個在海上漂泊了364天的旅人,等待著命中注定的聽課去擁抱他。
於是阿芙羅拉生平第一次,鼓起了勇氣,他決定冒險去接近這樣一個“危險”的男人,“給我講個故事吧,先生!”她想要這樣對他說。
於是她掙開了女仆們挽著自己的手,在人群中奔跑了起來。
“小姐,小姐你要去哪裏?”她們在背後呼喊,焦急地追來。可阿芙羅拉不打算回應她們,甚至不打算向她們解釋這可笑的行為,她隻有一個念想,那就是不要錯過這樣一個機會,一個——獲得生命的機會。
人群擁擠,麵具閃爍,海風纏繞……漸漸地,她迷失在了狂歡的人群中。她再四望時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跑出了很遠,不知道跑到了哪裏來了,茫茫人海中她到哪裏去找那樣一個“佐羅”?佐羅又怎樣給她講自己的故事呢?
她茫然四顧,不知所措。
“美麗的小姐,你是在找我嗎?”
直到一道輕柔的聲音在她的身後響起,突兀而熟悉。她回頭,看到佐羅站在逆光的人群外,張開雙臂,對著她微笑。
她愣在那裏了,甚至眼眶裏有眼淚堆積。
“我看見你一直在追我,是有什麽事情找我嗎?”佐羅走過來,牽起她蒼白而沒有溫度的、顫抖的手。人群漸漸變得透明,音樂的節奏變得很慢很慢,所有的燈光都打在了佐羅的身上,他就像舞台中央的男主角,笑容和煦姿態優雅。
“先生,先生,”她結巴道:“給我講個故事吧,先生。”
呂林愣了愣,然後輕輕地笑了,“在那之前,請陪我跳一支舞吧,今夜還沒有姑娘願意陪我跳舞。”
於是他摟著她的腰,在狂歡的人群之中輕盈地舞動了起來,阿芙羅拉從未有過那樣快樂而忐忑的感覺,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在半空中飄著,像一隻輕盈的蝴蝶,入目的世界裏隻剩下佐羅的笑臉。
那一刻,玩偶的心跳動了起來,第一次,阿芙羅拉感覺自己擁有了名為“生命”的東西。
“你想聽怎樣的故事呢?小姐。”呂林托著阿芙羅拉的皓腕,讓她自由地旋轉,“我們曾經在索馬裏海上遭遇過真正的海盜,同他們交火鬥毆。我們也曾在北極見識過藍鯨越出海麵換氣的壯麗景色,在無人的荒島上解救了一個在外流落23年的英國人……”
“我想、我想聽你的故事。”阿芙羅拉紅著臉說。
“我的故事?”呂林挑眉,略微有些驚訝,然後又笑了起來:“讓我想想,我叫呂林,來自遙遠的中國,是個孤兒,從小就不是一個安分的孩子,寄宿在親戚的家中……”
他輕聲講著自己的經曆,阿芙羅拉聽得認真,兩人就這樣一直輕舞慢搖著,人群被切割開來,世界寂靜一片,時間變得凝滯而沒有意義。
也不知道這樣聽了多久,也不知道呂林講到了哪裏,或許是太久的背井離鄉,或許是太多的迫不得已,他的故事變得寂寥如同爬滿青苔的荒原。而阿芙羅拉突然落下淚來。
“真悲傷。”她輕聲說。
呂林端詳著麵前女人落淚的臉龐,瞳孔輕晃。
她說——“真悲傷”,這樣的感想實在不適合聽完一個男人的自述之後。可他同時也覺得悲傷,那麽久以來,他都覺得世界一片荒蕪,沒有期待,沒有意義,沒有……生命。難道這樣的人生還不夠被稱為“悲傷”嗎?
阿芙羅拉抬手揭開佐羅的眼罩,她盯著他的眼瞳,很久很久。然後她突然踮起腳,親吻了他的嘴唇。
呂林的身軀有片刻的僵硬,然後逐漸放鬆了下來,他抬手摟緊了阿芙羅拉的腰肢,很久很久都不願意放開。
這一夜來自波羅的海的熱風沒能吹走人們的熱情,狂歡仍在繼續,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