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回 捉妖道

小火車趁拂曉前,盡量減少震動的聲響,努力屏住粗壯的呼吸,通過神河廟,向夾皮溝開進。

車上的人是從牡丹江省委和軍區司令部來的。他們在神河廟前,手扶半高的貨車廂沿,盡量放大自己的瞳孔,吃力地使自己的視力穿透這黎明前的黑暗,要看看這個深穀密林裏的古廟。他們恨不得要看穿重牆,早些看看這裏麵潛伏著的“三朝老凶神”。小火車迅速地駛過去,此刻定河道人正酣睡在他的修善榻上,做著他那極樂的勝利夢。

紅日丈高,夾皮溝的軍民正打掃著戰場。小火車一聲嘶鳴進站了。人群一齊擁過來,迎接著新來的客人。

少劍波聽到白茹興奮的呼叫,結束了他的沉思,快步跑到車站。首先使他認出來的,是他的同年戰友政治部保衛科長黃毅同誌和司令部的偵察科長王穀同誌。通過他倆的介紹,認識了省委社會部的閻部長、省委派來的林區工作隊長李欣同誌和他的十名隊員。

沒等劍波發言歡迎,王穀同誌親切地握著劍波的手道:

“親愛的劍波同誌,我帶來了司令部和政治部對您和您的小分隊的嘉獎令,並帶來東北軍區發給戰士們的獎章。”

“還有!”閻部長插言道,“中央牡丹江省委對你們的表揚信。”

當劍波恭敬而嚴肅地接過這些榮譽的令件信件後,小分隊戰士和民兵,以及夾皮溝的人們,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歡呼。

歡呼過後,林區工作隊和剛下車的警衛排的戰士,在剛回來的小董倡議下,跑去看那些正在被清掃著的匪徒們的碎屍爛骨。少劍波領著閻部長等人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當少劍波簡要地向閻部長等人匯報了昨夜埋伏戰後,他便立即提出:

“現在要盡快地捉拿定河道人,否則這個妖道知道了座山雕和九彪的覆滅,會毀掉他的證據,甚至連他自己。”

閻部長同意地點點頭,接著從文件袋裏抽出一張四寸的照片,遞給劍波道:

“看看,劍波同誌,不會錯吧?”

少劍波接過照片,仔細看了看上麵那個五十歲上下的洋服人,隨後他肯定地答道:

“一點不差,就是他!

隻不過現在穿上了道袍。”

“藥對了,湯換幾遍也不要緊,”閻部長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那麽!劍波同誌,就按你的計劃下令執行吧!”

少劍波謙虛地望著閻部長,“如果沒有新的指示,我們就開始動作。”

“沒有什麽新指示,劍波同誌,你想得比我們周到。”

少劍波微笑了一下,轉過身去向楊子榮命令道:“你們小隊化裝,立即出發。”

“是!我們小隊化裝,立即出發。”楊子榮行了軍禮轉身跑出去。

十五分鍾後,小火車上馱載著十個國民黨匪徒打扮的人,後麵的一個篷車裏坐著閻部長、黃科長、王科長、少劍波和一些警衛人員,向神河廟急馳。

當離神河廟五裏路的地方,已遙望見神河廟的遠景。小火車緩緩地停下來。

道旁林邊的地窖裏,鑽出了欒超家、陳小柱,還有三個民兵,和小爐匠的老婆。他們高興地跳上車來,坐在閻部長、劍波跟前。在小火車的行馳中,欒超家向劍波報告他在泥像後麵和修善榻底下一套耗子般的偵察經過,他說得神出鬼沒,惹得大家笑痛了肚子。

後來他建議了進廟後的搜捕點和搜查程序。閻部長和劍波完全同意了他的安排。

太陽照射著神河廟,白皚皚的雪地在陽光的輝映下現出晶瑩的顏色,閃爍著刺目耀眼的光芒。

定河道人今天打扮得更加不俗,身穿大絨道袍,外罩猞猁鬥篷,頭戴大風帽,腳穿禮服呢高底道靴,白襪抵膝,頸掛數珠,胡須飄然。他道貌岸然地立於山門之外,口中念念有詞,興致勃勃地遙望著夾皮溝方向。偶爾一陣冷風掠過,卷浮著他那寬敞的鬥篷和道袍,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氣派。

看到隆隆馳來的小火車的遠景,他心中發出洋洋得意的歡欣。此刻他的麵孔和他那道家打扮完全矛盾,自得地一晃腦袋:“我的老朋友,勝利了,哼!……”一陣傲然自得的奸笑。

小火車緩緩駛近神河廟,車上那匪徒打扮的十幾個人,手扶半高的車緣,含著勝利者的驕傲神氣,瞅著山門前的老道,使定河道人更加神氣起來。他儼然以上司的姿態,輕輕地把道袍一撩,邁開方步,走下三十二級的台階,迎著小火車走來,向著正跳下車的那些匪裝打扮的人,笑嘻嘻地揚手喊道:

“勝利了!我忠實的勇士們。”

“勝利!勝利!”楊子榮領著他那小隊匪裝打扮的戰士,喊著向老道走來。當他們把老道圍起來的時候,楊子榮把長毛大皮帽向腦後一推,槍口對準了老道的心窩,“是的!勝利了!

我的定河道人。”

“這是什麽意思!”老道若驚若疑地瞅著楊子榮。

“這意思就是勝利了!”

楊子榮冷冷地對答著妖道。

少劍波和閻部長等已走到跟前。

當這妖道確信了在他自己眼前站著的是他的敵人,而不是他的同黨朋友時,他呆得活像他廟裏那些泥塑的菩薩,一動也不動,凝望著那無路的西天。

“搜!”少劍波向欒超家把手一揮,欒超家帶著楊子榮和他的小隊,跑上台階,進了廟院。

少劍波冷冷地向妖道看了一眼,然後嚴厲地向他命令道:

“進去!”

這道貌岸然的老道,顫抖地被警衛人員押進了修善堂。

可是就在這百步的距離中,這個老奸巨猾的妖道,外表上好像完全驅逐了恐懼,十分從容鎮靜地朝著他已認準了曾與他打過交道的少劍波質問道:

“我不明白貴軍這是什麽意思?這是一種什麽行為?”

“我相信你完全明明白白!”少劍波冷笑地凝視著這個妖道。

“莫非我信教有罪?”

妖道裝出一副氣忿的樣子,“或者說有宗教信仰的人在你們的天下裏都有罪?貴軍貴政府不是也有宗教信仰自由這樣堂堂皇皇的法令嗎?這麽說,你們說的是一套,做的又是另外的一套?言行不一,裏表相違,真是豈有此理。貧道倒要領教領教。”

閻部長眼中射出兩股威嚴的光,逼視著這個妖道,斬釘截鐵地說道:

“放明白點吧宋寶森。”

妖道一聽“宋寶森”這三個字,像似被敲了一棒子,一愣神,臉變成了灰色的。

“我們提倡宗教信仰自由,可是不能容忍那些披著宗教外衣,進行**革命勾當的特務分子,更要堅決打擊那種漢奸走狗幫助日本帝國主義殘殺中國人民的劊子手。他現在又搖身一變,成了國民黨匪幫的黨國要人,隱影更形,指揮他那些殺人凶犯和搶劫的強盜,來與人民為敵。這你心裏清清楚楚吧?”

妖道灰色的臉上,看來已有幾點冷汗,可是他還格格地苦笑了兩聲:“你說這些與貧道無關。本道自幼脫離凡塵,素來是正身修心,一心向善,講道德,重禮義,敬神仙,愛生靈。怎麽談那些與我……”

“算啦!”少劍波憤憤地瞅了一下老道,“你是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滿腦子的殺人放火,滿手是屠刀鮮血。”

老道把腳一跺,“你簡直是血口噴人,誣蔑貧道。”

少劍波把桌子一拍,“你別牙關硬,我有你宋寶森的活證。”

“請你拿來。”

“馬上就到。”

兩個戰士押著一個二十八九的日本女人,推進修善堂,把妖道撞了一下。妖道一回頭,嘴咧了兩咧。

少劍波站起身來,向妖道逼近一步,一手叉腰,威嚴地向老道一瞅。

“看看,宋寶森,你的修善堂藏著女人,你的修善榻睡著女人,還有連你們黨子黨孫欒警尉和一撮毛的老婆,你也……”

“宋寶森,你這**擄掠的妖道,”傷剛好的欒警尉的老婆和白茹一同闖進來,她像發瘋似的撲向妖道,把妖道的鬥篷一把扯下來,把他頸上的數珠一把扯斷,數珠撒得滿地,骨碌碌地亂滾。她伸手又要抓妖道的胡子,卻被白茹拉開,攙到院子裏。

這個無恥的妖道毫不在意的奸笑了兩聲:“這是貧道的生活小節,犯了道戒,由道規製裁,這與你們的國法無關。貧道出家以來,不問凡事,不幹國政,當然犯不了你們的國法。”

“說得輕快,”少劍波諷刺地笑了笑,然後雙眉一聳,厲聲喝道:“你是屢犯國法的罪魁!”

“什麽?”妖道瞪目張口後退了兩步。

“你是關東州的日本間諜,”少劍波逼上前去,“你是三一八七部隊大佐,你是國民黨的軍統特務,你是濱綏圖佳國民黨專員侯殿坤的高級參謀。”

“完全是誣蔑,貧道從不通凡,更不通官。”

閻部長站起來冷笑了一聲:“你不通凡可通帝國主義。以往你通東京,現在你通南京,又通華盛頓。”

“有何為證?”妖道還以為他的機密難搜。

“有你的活證據,人證物證樣樣俱全。”

正說到這裏,欒超家押著那個小道,兩個戰士拿了一架無線電收發報機走進來,放在桌子上。

妖道一看到這個,滿身的勁頭失散了,像一個泄了氣的球膽,倒空了糧食的麻袋,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一動也不動了。

“怎麽樣?”閻部長從容地吸了一口香煙,“還要證據嗎?”

妖道滿身已在顫抖了,越抖越厲害。

這時楊子榮和許多戰士,從各個搜索點把槍支、子彈、電報稿、文件、大煙土拿進來,堆放在桌子上、床榻上。

老道的顫抖漸漸地微弱下來,鬆軟得像一攤泥,低聲哀求地嘟囔著:“我沒有殺人血債!沒有……沒有……”

“說得太輕快了!”少劍波怒氣衝衝的,好像“殺人血債”這四個字引氣了他怒上加怒,“遠的不講,從前這個廟裏真正的定河道人韓榮華先生就是你親手殺死的,他的女兒韓慧玉姑娘就是你親手逼死的。惡鬼!”

“哎!”妖道長歎一聲,“你們都知道了!”

“都知道了,請看你的罪惡錄。”閻部長把一袋公文向桌上一擲,抽出一紙命令宣讀道:

“查宋犯寶森,乃日寇關東軍大本營三一八七部隊大佐諜報主任,今又為國民黨匪幫濱綏圖佳黨務專員軍統特務侯殿坤之高級參謀。該犯罪大惡極,血債累累,現潛神河廟,假冒道人,進行聯絡土匪、陰謀叛亂,死心塌地進行**革命特務活動。茲依法予以逮捕。”

“走吧!”少劍波嚴厲地命令道,“現在座山雕和九彪在夾皮溝等著你。”

楊子榮把妖道先押進罰惡司。警衛人員收拾好文件,劍波安排了三個民兵留下看守廟宇,便一起登上火車回夾皮溝。

閻部長對宋寶森這個案件完整的奇獲,深感滿意,因此他對小分隊的戰士們更加喜愛,坐在小火車裏,他把戰士們拉到自己的跟前,給他們講述著宋寶森的經曆。

原來假妖道宋寶森,是個三朝老特務,又是一個殺人不眨眼、依靠殺人起家的凶手。他在日本時代,每到一城一市,必然要殺人示威。所以他每到一處,人們都恐怖地說:“凶神降臨了!”當年他為了取得日本人的歡心,對中國人民施用了一個毒辣的政策:“寧肯錯殺九十九,不肯漏網一個。”和蔣介石真是衣缽真傳。

遠在張作霖時代,他就是大帥府參事院的一個文官。當時年二十八九,聰明能幹,會吹善拍,頗得重用。正因為這個而引起了日本特務機關和國民黨的注意。當時他洋洋得意地對人說:“狡兔有三窟,即得免其死。聰明的人要多尋靠山,方為將來之福。”因而他就加入了國民黨,也和日本特務機關秘密來往,如是他政治上有了三座靠山,經濟上可以四路進財。

這個狡兔的頭腦越老越猾,當日寇在亞洲越來越瘋狂,對中國的野心越來越露骨的時候,他便在大連——當時日寇稱之為“關東州”,參加了日本特務機關。當時他以大帥府外交聯絡員的身分,經常出入日本“關東州”司令部。他在總領事的辦公廳,結識了一個海軍大佐梅津太一郎,經過他的引薦,和日本關東軍大本營的一個老間諜佐佐木太郎掛上了鉤。

“九一八”事變的前兩天,帥府找不見他了,同僚中因為他的失蹤,深為悲痛惋惜,曾募集巨資,撫恤他的家屬。哪知這個漢奸,在事變中充當著日本強盜的忠實向導。

因為他對日寇的忠實,討得了他主子的歡心,因此就在日本關東軍大本營三一八七部隊任職。當時就作了一個小佐組長,活動在東寧、綏芬河、密山一帶的國境線上。

因為他搜集情報有功,特別是慘殺抗日聯軍有功,日寇一年年加官升職,幾年後升到大佐,任牡丹江省諜報主任。

日寇投降後,這個大佐特務,被人民攆得雞飛狗竄,他的黨羽,紛紛落網。正巧在這時來了他的救命恩人,東北國民黨軍司令長官杜聿明,派了一個濱綏圖佳黨務專員侯殿坤,到牡丹江來接收,便把宋寶森收容在翼下,保護起來,並接受了他的殘爛攤子。從此宋寶森由日本間諜一變而成了國民黨的軍統特務,為侯殿坤大批收羅了偽滿的官吏、警察憲兵、慣匪惡霸,大大充實了侯殿坤的實力,成了侯匪的紅人,一躍而升為少將高級參謀,坐上了濱綏圖佳地區國民黨的第二把交椅。

當人民解放軍開到牡丹江,國民黨的十萬武裝基本上被消滅了,侯殿坤和宋寶森帶著他的電台和機要秘書,加上他的日本翻譯小姐,來到神河廟。一來為了潛伏待機,二來指揮聯絡他那些殘餘的匪徒骨幹,更重要的還是指揮他那些地下“先遣軍”分子搜集情報,策劃叛亂,奇壞土改,與人民繼續為敵。

他一來到這個深林孤廟,就先槍殺了真正的定河道人和水安道童。

那是一九四二年的時候,牡丹江市東朝陽街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情。朝陽街路南向北,有一家中藥鋪,藥鋪主人是有名的醫師韓榮華先生。

這個藥鋪和他高明的醫術一樣,是祖傳下來的。韓先生的醫術有些祖傳秘方,百治百效。他又有一副慈善的心腸,據說這是因為他沒有兒子而行善積德,想生個兒子。真正的窮人無錢看病求藥,他就看病幹盡義務,甚至連藥錢也不要。他常說:“錢沒有用,人有用。財寶有價,人無價。”又說:“為救無價寶,情願舍本草。”因此窮人都稱他為“救命的活菩薩”。

老兩口年過半百,沒有兒子,隻有一個閨女,乳名慧玉,年方十八,生得十分美麗,舉止文雅,聰明賢慧。從小喜歡跟父親讀詩念賦,雖然沒進過學校,可是學問超群,尤其是文學和醫學,更為出色。韓先生老夫婦,愛如珍寶。

自從鬼子來了,韓先生就不讓她出門。她也立誌要學會父親的醫學,繼承祖傳秘方,作一個女醫師。所以她多年是深居閨房不出門,養成她古典式的女人羞怯幽靜的性格。

和她一塊兒跟父親學醫術的,是她那心愛的表哥文昭。她姑母的獨生子,長慧玉兩歲,生得文質彬彬,像個大姑娘似的。他也立誌學會舅父的醫學,來供養他的守寡的母親。初時慧玉和文昭,兩人的詩賦、醫學不相上下,可是到了十七八歲,慧玉就有些遜色了。

他倆學習、工作、吃飯都在一起,相親相愛,他們的老親人,也酷愛著這對如意的寶貝。

是在一九四二年初春的一個晚上,慧玉和文昭代替她父親到皮鞋匠董義家去急救病人,回來的路上,碰見這個喝得醺醺大醉的宋寶森,帶著幾個便衣特務擋住他倆的歸路,硬說他倆是半夜行走,深更活動,必有不軌,定是反滿抗日分子,反對“大東亞聖戰”。

慧玉、文昭兩個嚇得不知怎麽對答,被這幫狗徒一吼二嚇唬,弄得說不出話來,隻是顫抖哭泣。他倆就這樣被捉進了特務機關。

韓先生見他的兩個心肝深夜沒歸,到處尋找,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知被捕了。

於是他奔波全市工農商學界為他擔保。

當全城人們知道這個消息,頓時出來呼籲,紛紛派代表簽名來打救這家善良人。

可是萬惡的宋寶森借故生非,把韓先生又加了一個“借行醫收買民心,反滿抗日,反對大東亞聖戰”的罪名,說他此舉是煽惑叛亂,馬上又要逮捕。這一下引起了全城人民的激憤,首先是鐵路工人罷了工,學生罷了課,街道市民到處集會,一起圍上偽市公署示威。日本軍司令部一看火車停了,工廠停了,市內亂了,不利於他們的“大東亞聖戰”,便戴上一副假麵具,當著請願團的麵,拿起電話耳機:“八格!八格!”

也不知把誰臭罵了一頓,答應立即放出慧玉和文昭。

可是放出來的文昭已經是他的屍體,慧玉被群眾抬回來時,已不能說出半句話,隻是呆望著她的父母和姑母落淚,半夜也就死去了。

宋寶森的這惡行完全是為了慧玉。這個老色鬼早就對他的老婆這樣說過:“時髦的女郎我已經玩夠了,現在隻想一個古典式的深閨小姐,在牡丹江這樣的小姐隻有韓慧玉一個。”

當時被他的那個所謂的老婆還罵了一頓,可是這更激怒了他,朝他老婆一個耳光子,“瞧吧!我宋寶森弄不到手甘願給你臭娘們提鞋。不出三天!”

果然三天後的晚上慧玉和表哥就被捕。

文昭和慧玉慘死了,文昭的母親瘋了十天,投到牡丹江淹死了。慧玉的媽媽哭得死去活來,五六天抱著姑娘的屍體不放,當群眾埋葬慧玉和文昭的時候,她就氣死在他倆的墓前。

一家慈善人隻剩下韓先生一個了!這個文質彬彬的老人,現在像爆炸了一樣,放火燒了他自己祖傳下來的房子和他的藥鋪,他所有的醫學書籍在大火中化為灰燼。他奔到野外,狂吼狂罵,對著天地日月來傾吐他的憤恨。

群眾的悲傷轉為了憤怒,憤怒又化為力量,在文昭、慧玉埋葬的那天,在韓先生火燒藥鋪的那天,開始了遊行,但是遊行很快就失敗在日寇憲兵、特務、警察的機槍下。

群眾為了挽救這個善而好施的“救命活菩薩”,想出了一個辦法,找了他的十幾個老友,連天連夜把他苦勸著送到這深山密林的神河廟。

這廟裏住著他童年的老師,這位長老,是一個道教的虔誠的信奉者,也頗通醫術。後來群眾又把他老伴和妹妹的屍骨,把文昭和慧玉的屍骨運來這裏,埋葬在一棵古鬆下。

在這以後長久的日子裏,韓榮華先生伴著晨鍾暮鼓,伴著他躺在地下的親人,白雪皚皚,山穀空空,鬆濤颯颯,孤廟寂寂,消磨著他那無限淒涼的時光,吞咽著全家的奇冤大仇。隻有長老和水安道童的經聲,分擔著他的一點痛苦。隻有迷信的宿命論,減輕他一點碎心的悲痛。

韓先生的奇冤大仇,時時在他心靈中爆發,常夢見他賢慧的老伴和心愛的慧玉、文昭,又夢見他那從未見過、也從來沒有過的小外孫。這一切也隻能成為他的夢中幻想,可是這些對他的報仇的心情卻起著極大的刺激作用。但是一看到自己年近六旬,須發斑白,又心灰意冷了。這使他更加痛苦,他隻有拚命地替人治病,治好別人的慧玉,治好別人的文昭,他心靈才得到一點安慰。

他時時對著廟前的江水狂吼,對著廟左廟右的岩石亂罵,他希望十四年前的霹靂重炸,希望十四年前的山洪再發,淹沒世界上的罪人,擊爛日本強盜和宋寶森,洗去他的心頭之恨。

“十四年前的霹靂重炸,十四年前的山洪再發。”成了他默誦難停的經聲。

這兩句話裏包含著這裏曾出現過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神河廟座落的地點,是牡丹江和它的支河二道河子的交匯點。在這交匯點的兩側有兩座陡立的奇峰,一名葫蘆頭,因狀似葫蘆而得名,這峰是千萬塊巨石堆成的,高插雲端。右邊的一座是耬鬥,因狀似農具中的耬鬥而得名,是一塊獨個的巨岩陡立衝天。這兩座奇峰一般高下,恰似雙姐妹,所以人又稱它為姐妹峰。

在牡丹江和二道河子的外匯處衝成一個小小的三角洲,土地肥沃,靠山傍水,旱天自來返潮,澇天自動滲水。這裏原有一百多戶人家,靠洲種地,依山牧畜,臨江打魚,真是想像中的世外桃源。

“九一八”後,日本鬼子開來了開拓團,便從中國人民手裏奪去了這塊美好的家園,我國同胞年老的被驅逐,年輕的成了日本人開拓團的奴隸。

十四年前的一個盛夏,兩片烏雲,由左右兩方馳來,正在姐妹峰頂交匯了,一聲霹靂,天崩地裂,太空中射出萬道火光,把葫蘆頭這座爛石峰炸得粉碎。億萬塊巨石滾下峰來,堵斷了牡丹江的江流,將大片的小三角洲的黑土地砸得稀爛,三角洲變成了爛石川。

緊接著姐妹峰的山洪暴發,洪水像破了天一樣地衝下來。這股硬流,和牡丹江流正成九十度的直角,衝斷了牡丹江的江道,把洶湧的牡丹江水堵住了。這股激流橫衝牡丹江,襲向對麵的大砬子山,三天三夜的衝擊,把座大砬子山衝去了半邊,因此後人都叫這個大砬子山為半拉砬子。

小鬼子的開拓團,完全報銷了,他們乘著這憤怒凶猛的激洪滾到東洋大海。

遠近老鄉聽到這個可賀的消息,都狂喜地說:“東洋小鬼,強占咱們的河山家園,傷天害理,這一下真是善惡有報。”百姓在慶喜之下,又開始重建這片家園,這個神河廟就此誕生了。

百姓們請來這位長老,為他們祈禱太平。可是日本鬼子兵又來行凶,鬼子們為了消滅抗日聯軍,在一九四○年,大隊的人馬開到這裏,一陣屠殺後,燒毀了百姓們重建的家園,從此這裏就渺無人跡了。

那位長老活到一百零三歲死去,剩下韓榮華先生和水安道童,看守著這座孤廟。

韓先生報仇之心像霹靂和山洪一樣地激烈奔騰,他恨不得自己有霹靂和山洪的本領,他希望十四年前的山洪重發,他希望十四年前的霹靂再鳴。

是在去年的盛夏,宋寶森來到這裏,韓先生一看到這殺人的魔鬼,立刻瘋狂地撲打起來。這個殺人的凶神宋寶森,咬了咬牙,一腳踢倒了韓先生,接著便是兩聲手槍,韓先生和水安道童躺在血泊裏。

宋寶森穿上了道袍,冒充著韓先生的道號“定河道人”。

今天這個妖道,殺人的凶神,落到人民的巨掌裏。

小火車歡騰地駛回夾皮溝,夾皮溝所有的男女老少,像一群狂熱的娃娃,迎接著閻部長和劍波等人,眼巴巴地等著看那即將捉回來的妖道。

夾皮溝的獵手為他們的客人獵來新鮮的獸肉,婦女們為客人做了一頓豐美的午餐。

夾皮溝的今天,到處是說笑歡唱,空氣中散滿了芳香,什麽節日也沒有這樣的景像。今天確是一個可慶幸的日子,小分隊的三路大軍超額完成了劍波的作戰計劃,勝利地會師了。

劍波心裏是那樣地熱愛著他的小分隊和夾皮溝所有的勇敢而善良的群眾。

座山雕、九彪、一撮毛、妖道也在這裏會麵了!他們和他們罪惡的勾當一樣,在共產主義戰士們的手中,毀滅了。

為迎接司令部政治部給小分隊的慶功授獎大會,戰士們愉快地整理著軍容。婦女群眾用滾開滾開的水,給戰士們洗滌衣衫,她們說要和小分隊消滅座山雕、九彪一樣地替小分隊戰士消滅身上的虱子。

戰士們互相剃頭、刮臉、剪指甲,白茹一個一個地嚴格檢查,戰士們乖乖地聽從著這位小姑娘的衛生指導。

少劍波在閻部長等休息以後,老用手理著自己的頭發,神情上顯出對他那頭烏發深厚的留戀,舍不得剃去。可是這林海雪原裏,又不能專為他帶個理發員。他為什麽這樣留戀他的頭發呢?而且剃與不剃會影響他的情緒呢?在這樣一個標準軍人風格的青年軍官來說,確有些令人奇怪,也許有人會想到他是為了自己更美一些,或者使白茹更愛他?

白茹卻像檢查戰士們一樣來檢查他了,又是在上次督促他洗腳的地方,白茹連蹦帶唱地跑進來,顯然看出她是為自己對戰士們的衛生推動工作而滿意。她進門就向劍波報告道:

“報告二○三首長,全隊我都檢查了,理發、洗衣、指甲、腳丫全都收拾得幹幹淨淨,楊子榮的胡子刮了又刮,每個同誌都年輕了五歲。”她那美麗的大眼睛緊盯著劍波,可是劍波頭也沒抬,隻是在默默地理著他的頭發。

“不過……”白茹看到他又在沉思什麽,按他的老習慣是誰也不敢打擾的,所以她發的聲音是忐忑而又低微的,“不過隻有一個人,還沒……”

“我知道。”少劍波不耐煩地皺了一下眉頭,可是馬上又發了悲傷的音調,“隻有我一個人沒理發……”他站起身來凝視著眼前的牆壁。

白茹銳敏地意識到劍波是在深沉而痛楚的回憶,她頓時好像心中恍然大悟,沒頭沒腦地說了聲:“我倒沒想到,一切由我來辦。”說著轉身跑出去。

是的,隻有白茹才能深切的了解他這時的心情。劍波父母早亡,他那慈愛如母的姐姐,千百次地給他洗過頭發,直到劍波當了營長,每逢作戰回來,他去看鞠縣長,她差不多總是要親手給他洗洗頭,剪剪指甲,哪怕是他自己剛洗過。所以說他每一根發絲都捋遍了姐姐的手跡。今天他卻失掉了她,如今他怎麽能舍得剃掉這滿是姐姐的手跡的寶貴的東西呢!

當白茹給鞠縣長當勤務員的時候,看到這種情景,也不知是什麽感情竟使她自己流出淚來,她深深地羨慕著人間有這樣的好姐姐。

白茹拿著梳子和剪子跑進來,讓劍波坐在凳子上。

“白茹!還是剪去吧!”

少劍波低沉地對白茹說。

“不能,絕對不能。”

白茹的答聲,又肯定,又堅決。

她細心地、幾乎是一根一根地、按著鞠縣長生前所一向喜歡的樣子,為劍波剪理,她生怕有半點差錯。

此刻他倆完全沉入對鞠縣長的思念中,室內隻有剪刀聲和他倆的呼吸聲。

正月十四日的大會上,再次祭奠了高波等犧牲的同誌,閻部長讀完了祭文,沉入默哀中,又聽到小分隊戰士和夾皮溝群眾的啜泣聲。

然後開始了慶功授獎,首先是閻部長宣讀了省委的表揚信,表揚了小分隊的英勇的行動和輝煌的戰績,表揚他們處處關心群眾的優良作風,又表揚了夾皮溝群眾協助子弟兵作戰的英勇精神。

接著王科長、黃科長分別宣讀了司令部政治部的嘉獎令和功勞簿。小分隊全體戰士各記一大功,楊子榮記三大功,劉勳蒼、欒超家、孫達得各記兩大功,並當場佩戴了獎章。

蘑菇老人和李勇奇各記一大功,並獎給夾皮溝群眾步槍六十五支、子彈五千發。特別親切地慰問了從三百裏外趕來赴會的蘑菇老人。熱情地感謝夾皮溝群眾對小分隊的幫助。

大會自始自終,白茹一直陪著她的蘑菇老人爺爺坐在一起。

慶功會後群眾紛紛要求槍斃匪首,和匪徒中罪惡深重的分子,殺頭給烈士祭靈,還要求扒神河廟奇迷信,小分隊的戰士也大多數同意。閻部長耐心地向群眾解釋道:

“罪魁惡首,死心塌地的特務,堅決與人民為敵的**革命分子,一定要堅決鎮壓,血債定要血來還。我們要為所有受害的人討還這筆血債。

可是現在我們還得要他說出我們所需要的東西。”接著閻部長十分幽默地說道:“廟是不能扒。不錯,以往反動階級利用廟堂宣傳鬼神,愚弄群眾,讓我們甘願受窮,聽天由命。而今天我們卻要利用它來奇除迷信,解脫愚昧。廟堂本身是無罪的,有罪的是那些反動派,特務宋寶森這個妖道。他曾殺害了韓榮華先生,潛伏廟裏,指揮土匪殺人放火。可巧我們又利用了他這一點,奇了威虎山,伏擊了九彪,捉到了大特務,消滅了妖道。”他吸了一口香煙,用手指磕掉了一段長長的煙灰。“正像劍波同誌所說的那樣,‘它是個釣魚的餌子’。也像小分隊戰士們所說的那樣,‘他是攤引屎殼郎的大糞’。

對我們剿匪起了很大的作用。

“何況這神河廟,又是我們這一方勞動人民修起來的,這顯示了我們勞動人民的能幹。看到它我們就會想起偉大勞動人民的藝術天才,看到它就會永遠不忘我們受苦的日子,不會忘掉日本鬼子搶劫我們的田園。它是一座文化古跡,我們要利用它,要珍貴它,替我們將來做些有益的事情,尤其在這大山林裏更有它可利用的價值。我們不僅不能扒掉它,相反的,我們要像保護森林一樣地保護它,不讓任何人奇壞。它現在是屬於我們的。”

白茹聽到這裏,張開小嘴道:

“對啦!閻部長,廟裏最好住上人,好給咱們來往的工作人員燒水喝,招待住宿。還可以在這裏交流山地土產和城市產品,免得這裏的人有事就得進城。還可以給民兵打獵時放東西,生爐子烤火吃幹糧。再要有國民黨土匪來,我們可以在這捕捉他,當成我們的小基地。將來山林工人多了,還可以在這辦個醫院,那有多好呀!我看這事除了民兵看守以外,還得請我爺爺來當管理員,我保證他能當得好。”

說著她轉身把蘑菇老人一搡,“爺爺你說好不好?你別再進山采蘑菇啦!你這一輩子夠苦的啦!夾皮溝的叔叔哥哥們可好啦,他們會和我一樣地親你,你在那養上一些雞,養上些小兔,那該多有意思。再說我剿完土匪好來看你,這裏有小火車,又便利。要不,你進了大山林我到哪找你呀!”

這姑娘一口氣說完了這一大堆話,引得大家笑起來。

閻部長笑嘻嘻地走上前來,拍了一下白茹的肩膀笑道:

“好姑娘,你的心太好了!到底沒忘你的爺爺,你為他想的真周全,太好了,就這樣辦。”

“讚成!讚成!”大家異口同聲地表示。

蘑菇老人感激得說不出話,眼淚奪眶,喉頭嗚咽,扶著白茹,摸著她的小辮,站在閻部長跟前,多時才說出了:

“恩人……恩人……我六十八歲這才有了個歸宿。我……做夢也沒想到,我今生還會有今天……”

老人說著,逐漸轉悲為喜,然後大笑一陣,手挽白茹,向群眾嘮嘮叨叨的道:

“鄉親們!你們看,我這個小孫女兒像不像靈芝姑娘?”

群眾中頓時一片親熱的歡笑聲:“比靈芝姑娘還好十分……”

白茹卻被這讚美聲,羞紅了臉,扯了一下爺爺的衣襟,羞怯地道了聲:“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