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肺結核被視為“一種浪漫化最徹底的疾病”。無論是浪漫多情的詩人拜倫、濟慈,還是憂鬱孤僻的作家卡夫卡,抑或是天資聰穎的“鋼琴詩人”肖邦,無一不是被肺結核侵蝕了健康。而在中國,與他們同病相憐的,還有《紅樓夢》裏的林黛玉。仿佛,這種病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優雅”與“多情”,成了神秘而富有美感的“藝術家之病”。

對於林徽因來說,這惱人的肺病並沒有摧垮她的意誌,反倒讓她有了別樣的風韻。初見這位病懨懨的美人,林洙說:“我承認,一個人瘦到她那樣很難說是美人,但是即使到現在我仍舊認為,她是我一生中見到的最美、最有風度的女子。”當時的林徽因,大概也如林黛玉那般,弱柳扶風,淒美哀婉。隻是,那骨子裏的柔情與優雅,讓她在疾病的襯托下有了超凡的氣質,閃耀著靈動的光彩。

終於懂得,為什麽人人都說她美。那美,無關容顏,無關華服,是一種內心的氣韻。沒有惡俗的濁氣,隻是盈滿暗香。

1947年10月4日,林徽因在寫給費慰梅的信上故作輕鬆地安慰她:

我應當告訴你我為什麽到醫院來。別緊張。我隻是來做個全麵體檢。做一點小修小補——用我們建築術語來說,也許隻是補幾處漏頂和裝幾扇紗窗。昨天下午,一整隊實習和住院大夫來徹底檢查我的病曆,就像研究兩次大戰史一樣……同時許多事情也在著手進行,看看都是些什麽地方出了毛病;用上了所有的現代手段和技術知識。如果結核菌現在不合作,它早晚也得合作。這就是其邏輯。

生命裏,該來的定會如約而至。12月,手術前一天,林徽因為了以防萬一,給費慰梅寫了訣別信:“再見,最親愛的慰梅。要是你能突然闖進我的房間,帶來一盆花和一大串廢話和笑聲該有多好。”

而那首手術前創作的詩歌《寫給我的大姊》,更似遺言:

當我去了,還有沒說完的話,

好像客人去後杯裏留下的茶;

說的時候,同喝的機會,都已錯過,主客黯然,可不必再去惋惜它。

如果有點感傷,你把臉掉向窗外,

落日將盡時,西天上,總還留有晚霞。

……

手術前,林徽因對梁思成綻出一個安靜的笑顏,然後被緩緩推進手術室。她將在這裏,等待命運的揭曉。

躺在無影燈下,林徽因仿佛看到命運被拖長的影子。她漸漸覺得,自己在向一個遙遠的、陌生的地方走去,沿著一條隧道進入洞穴,四周是盤古初開一樣的混沌。不知過了多久,她隱隱聽到了金屬器皿的碰撞聲。

生命的奇跡又一次回到林徽因身上。手術很順利,但由於病人身體虛弱,所以刀口愈合得很慢。

與死神擦肩而過,讓林徽因仿若鳳凰涅槃。在梁思成的精心照料下,她又恢複了從前那股子熱烈勁兒。梁思成給費正清夫婦的信上說:

腎髒切除之後,徽因身體狀況有極大改善,有時夜間能連續睡上四個小時了。睡眠改善後,她的精神狀態明顯恢複,但是對於作為護士的我可不是什麽好事,她又開始詩性大作了……

幾日之內,林徽因就寫下十六首詩歌,並發表在當時北平的各大刊物上。她終究還是將文字撿拾了起來,仿佛這樣,她的心才不會荒蕪枯竭,靈魂才得以飛翔。

太過圓滿的,就不是人生。沒有體味過生活的清苦,沒有感受過生離死別的絕望,便也不會懂得拿捏生命的平衡,不知這世間,原來處處是景。人生渺渺如煙,她卻從不賦予傷悲以涼意,而是溫柔以待。

光明的道路,正從生命的一端鋪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