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斑駁了流年,往事靜默在輕柔的詩意裏,祭奠著,那一場姹紫嫣紅的花事。多想,你是一季永不凋零的春意盎然;多想,你是一首笑語嫣然的詩情畫意;多想,你的名字永遠留在人間四月,在那一縷卷簾清風裏,永不老去。

該來的還是會來。

1954年秋冬之際,林徽因再一次病倒了。這次是真的再也起不來——連掙紮著起床的力氣也被肺病抽得一幹二淨。《中國建築彩畫圖案》序文的校樣已經送來好幾天了,她剛讀了幾行就頭昏眼花。光是靠在**什麽也不做,冷汗就止不住地淌。她整夜整夜地咳嗽,片刻安睡都是奢侈。林徽因麵如死灰,雙眼深陷得嚇人。

梁思成也病了,但他還是拖著病體照顧著妻子。從清華園進城一次很不容易,每次去城內的醫院做檢查對他們來說都是一次考驗。而林徽因的身體也實在不能抵禦郊外的寒冷。為了方便治療,梁思成計劃到市區內租房子,可還沒等安排妥當,他就病倒了。他從妻子那裏傳染的肺結核複發,必須住院治療。

梁思成和林徽因都住進了同仁醫院。他們的病房緊挨著,雖然從這一間到那一間隻要走兩分鍾,但他們都沒力氣走動。

梁思成沒有住院的時候,還能三天兩頭到醫院來一趟。現在他就在她隔壁,卻一步都不能走近她。他們隻得拜托送藥的護士每天傳一張紙條,相互問候。

一道牆壁,卻像隔著萬水千山,似乎要把他們永遠地分開。

林徽因已經很久不敢照鏡子了,她怕在那塊明亮的玻璃上,看到自己瘦骨嶙峋的麵容和一生跌跌撞撞的路程。她的床頭一直放著一本拜倫的詩選,醫院的醫生和護士常常能聽見她低聲地誦讀著那些詩句。

沒有力氣翻動書頁的時候,她就把手放在書本上,仿佛要從書本裏汲取一些力量。

1955年的春節,夫妻倆是在醫院裏度過的。再冰和從誡回來了。他們從父親的病房到母親的病房,給他們講學校裏發生的趣事、社會上的見聞。這是梁思成和林徽因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孩子們離去後,幸福的微笑還久久地停留在他們憔悴的臉上。

一些老朋友和清華建築係的師生也不時前來探病。他們大多住在學校,進城不方便,梁思成和林徽因總是勸他們不要再折騰了。

春節過後,梁思成的病情稍微好了些,醫生允許他輕微活動活動。每天等醫生查完房,護士打完針,他就來到林徽因的病房陪著她。他們挨在一起小聲地聊著天。一直以來,妻子都是談話的主角,丈夫是聽眾,現在他們的角色終於互換了。林徽因驚訝地發現,原來丈夫竟然是這麽健談,而且記憶力驚人。從年少時的趣事,到他們初次相見,到賓大的甜蜜和爭吵,到李莊的相濡以沫不離不棄……每一件事他都記得這麽清楚。林徽因聽著梁思成的回憶,那些往事又像放電影一樣在眼前上演了,青春的影子在飄搖著。

梁思成擔心林徽因會疲勞,說一陣子,就讓她閉目養神。這時候他偶爾回到自己房間,大多數情況下還是留在妻子身邊陪著她。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做,隻是安靜地待在一起。這是一段靜謐的,完全屬於他們的時間。從美國讀書回來後,他們就很少有這樣的時光了,每一天都為事業、為生活忙碌而不得閑。現在,反倒是這場病,給了他們難得的清閑時光。

林徽因非常平靜,她絲毫沒有表現出對死亡的恐懼。十年前,甚至更早,她就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她來過這個世界,每天都沒有浪費地努力地活著;她的愛人還在她身邊,戰爭和疾病都沒能把他們分開;孩子們長大了,有自己的主見和未來;她有自己鍾愛一生的事業,建築、文學、藝術,這些給了她莫大的快樂和安慰,支撐她熬過一個個病痛的白天夜晚。她什麽都有了,不再遺憾。

梁思成的心情卻截然相反。看著妻子一天天衰竭,他心如刀絞,卻又無能為力。他絕望地向老天乞求著,乞求生命的奇跡再一次降臨。他害怕林徽因這次真的要走了,丟下他在這個他越來越不懂的世界裏彷徨。她常常在劇烈的咳嗽之後閉著眼睛微微喘氣,好一會兒才能緩過來。她垂著眼瞼的樣子,那安靜的神態讓他想起他們的第一次相遇。

1955年4月1日,清晨6時,中國第一位女建築學家走完了她五十一年的人生。在一天中最清新的時刻,世界剛剛睡醒,朝露還沒有蒸發。此時,天堂的大門剛剛開啟,正準備迎接這個美麗絕倫的靈魂。

4月3日,林徽因的追悼會在北京市金魚胡同賢良寺舉行。在眾多的挽聯中,她一生的摯友金嶽霖教授和鄧以蟄教授合寫的挽聯最引人注目:

一身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

這是對林徽因一生最好的注解。

由於林徽因生前設計國徽和人民英雄紀念碑的特殊貢獻,北京市人民政府決定,將她的遺體安葬於八寶山革命公墓。

林徽因曾和梁思成互有約定,誰先去世,活著的那個要為他(她)設計墓碑。梁思成履行了最後的承諾。他設計的墓體簡潔、樸實、莊重——也許,林徽因在他的心中,就是這個樣子。墓碑上,除了生辰年月,便隻有“建築師林徽因之墓”幾個字。

生如夏花之絢爛,死若秋葉之靜美。她一生的華美,斷不是庸常之人所能企及,亦足以無悔。活著的時候喜歡熱鬧,死去時,卻像青鳥一樣倦而知返,在月色還未散去的清晨踏著薄霧而去。

一代才女的人生,被季節封存在人間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