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三娘子

林保生到底還是去了,留下了一屋子的孤兒寡母,林碧落與林楠也隻來得及見最後一麵。

事情來的太突然,林大娘日日在靈堂前惡毒咒罵何氏,事到如今,誰也沒有力氣同她計較。若不是有四個孩子,何氏都有追隨林保生而去的念頭。

鋪子是暫時歇業了,林保生平日為人極好,驟然出了這事,四鄰皆來幫忙,林佑生與江氏帶著林勇也在喪事上張羅。

四個孩子在靈堂守靈,謝唁。何氏還要與林佑生商量治喪事宜,林保生這樣年輕,這些東西並沒有準備。內裏的衣裳鞋襪,就用了何氏親手做的,還未上身的裝裹了。棺木壽衣皆從外麵鋪子裏買了。

學堂裏的同窗皆來吊唁,連包先生也來上了一柱香,遇上這樣的事情,也隻有歎息而已。

好不容易喪事忙忙碌碌辦完了,何氏卻病倒了,整個人都燒糊塗了,不拘抓著誰的手都呼“保生哥”,錢大夫來看了兩回,開了方子煎了藥灌下去,卻收效甚微。看看身邊守著的四個孩子,道:“你家阿娘這是心病,還需要你們來開解。”

近來治喪,孩子們經曆喪父之痛,吃睡都顧不上,皆憔悴不少。錢大夫內心微憫,卻也知孤兒寡母,若非自己堅強起來,別無他法。

何氏或許還可以朝前走一步,但是四個孩子就可憐了。

時人對寡婦改嫁皆習以常,便是和離,也不以為異,何氏這樣的,孩子留給本家,便可出門。

待錢大夫走了,林碧雲與迎兒下廚做些清淡小菜,林碧月與林碧落以及林楠守在身邊。姐妹倆時不時換了何氏頭上降溫的帕子。

林碧雲端著粥過來之後,林碧落輕搖何氏:“阿娘……阿娘……起來喝口粥……”

何氏兀自昏睡,四個孩子圍坐在她床前,都眼淚汪汪的。還是迎兒年紀大一些,看不下去了,催促幾個孩子:“大娘子二娘子三娘子,還有大郎都快來吃一點,若你們都病倒了,太太醒過來了不得心疼死?”

四個孩子強忍著傷心,喝了幾口粥。

林楠與林碧落年紀小,林碧雲便催促弟妹早早去睡,她與林碧月在這裏守著。

林碧落不肯,何氏燒的這樣凶險,她也睡不著。這個養母雖然不是親生的,可是待她如親生的一般無二,在林碧落心裏,這便是她的親娘,忽想起白酒可降燒,忙問林碧雲:“大姐姐,家裏可有年頭久些的酒?度數高的?”

林碧雲搖搖頭:“阿爹平日也不怎麽喝酒,家裏全是果子酒,還是阿爹親手釀的……”提起林保生,她又落淚了。

現在卻不是流淚的時候了,林碧落搖了搖林碧雲的手:“大姐,阿娘錢匣子的鑰匙你拿著的吧?你能不能給我點一兩銀子?聽說街上胡人開的店裏,賣一種度數很高的燒刀子,是從邊漠進過來的,那個酒說不定可以替阿娘降燒……”

林碧雲一聽能給何氏降溫,忙去開錢匣子,從裏麵取了二兩碎銀給她,“要不,讓迎兒去?”

林碧落再三叮囑她:“一定要拿他們店裏最烈的酒!”迎兒去了,她便催林楠去外間榻上躺會兒:“我跟大姐姐二姐姐給阿娘身上擦一擦,阿弟在這裏也不方便,你就在外間榻上歪一會,等我們擦完了再叫你?”

林楠起初不肯,他是兒子,雖不用管大小事,可這些日子光在靈堂前跪著守靈就夠他受了,這會吃了一點清粥小菜,早倦的不行,但掛心親娘,又有三個阿姐都守著,就算是困也強撐著。被林碧落拖到外間榻上,拿了條褥子給他蓋著,到底是小孩子,起先還強撐著,沒一會便呼吸清淺,睡著了。

姐妹三個輕輕替何氏解了衣服,林碧落指揮重點要擦額頭,頸部雙側腋下腹股溝以及關節處。又怕何氏著涼,邊擦邊蓋,忙乎完了,便等迎兒回來,又拿了燒刀子來擦。

姐妹三個同心協力,擦完了,摸摸何氏的額頭,似乎……沒那麽燙手了。

這一夜姐妹三個外加迎兒一起忙乎了一夜,隔半個時辰便替何氏擦一會,快天亮的時候,何氏的體溫終於降了下來,迎兒去廚房煮粥,預備何氏醒來吃,姐妹三個趴在何氏床頭,睡了過去。

林碧落就在何氏枕頭一側,睡了也許還沒一個時辰,朦朧中覺得似乎有人在輕輕撫摸她的額頭,她睜開眼睛,看到何氏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醒了,雙目清亮,雖仍帶哀愁,但人卻是清醒的。

“阿娘——”林碧落輕呼一聲,隻覺嗓子眼裏似乎被什麽卡住了,眼淚滾滾而下,輕輕握住了何氏的手,啞著聲音低語:“阿娘就算不為我們三姐妹考慮,也要為楠哥兒考慮……”說著說著,淚卻止不住,隻恨自己年紀太小,什麽事情都做不了。

何氏一醒來,便看到房內油燈之下,床沿並排趴著的三個腦袋,皆麵露倦意憂心,心中一酸,四下尋找林楠,不見他的身影,想著他也許回房去睡了,這些日子她都撐不住病倒了,何況楠哥兒。

說起來,三姐兒隻比楠哥兒大了幾天,也還是個孩子,這會趴在床頭,說不出的可憐又可愛。何氏忍不住,便輕輕摸了摸她的小臉,哪知道這孩子警醒,一下便醒了過來,哭的淚人兒一般,又說了這些話,何氏哪裏還能忍住不哭。

她眸中大顆大顆的淚滴了下來,輕聲保證:“阿娘一定盡快好起來!你們三姐妹跟楠哥兒都是阿娘的心頭肉,哪個都是乖孩子,阿娘不該有那樣的念頭!阿娘一定要好好將你們拉扯大,就算是將來去了下麵,也好向你阿爹交待……”

娘倆相對淚流,忽聽得身邊還有輕泣聲,林碧落轉頭去看,原來是林碧雲與林碧月已經醒了過來,皆哭出聲來。

何氏伸手,母女四人抱在一起,頓時哭成了一團,哭聲吵醒了林楠,他還當何氏有什麽不好,赤腳跑了進來,大喊一聲:“阿娘——”驚的正在哭的母女四人皆抬起頭來,他這才發現,原來何氏已經醒了過來,頓時又笑又哭。

“阿娘你嚇死我們了……”

迎兒在廚下盯著小火熬好了粥,估摸著差不多了,便過來瞧瞧,聽到房內的動靜,母子五個都在哭,她在院子裏站了一會兒,忍不住抹了下眼角,這才回廚下去端熱水。

娘幾個哭完了,洗一洗,吃點東西才是要緊的。

死者已矣,活著的人們卻還是要好生活下去的!

何氏這一病,好幾日沒爬起來,錢大夫都跑了幾趟,左鄰右舍的婦人們都前來探望,見林家四個孩子忙進忙出,照顧娘親,回家不夠感慨。

林大娘聽說何氏病了,恨恨道:“克夫的掃帚星,早死了早好!孩子們有二郎,難道還會餓死不成?”她平日不覺得大兒子有多好,笨嘴拙舌,連個討好的話兒都不會說,如今人乍然去了,卻忽然想起林保生的許多好處來。

雖是個不會說甜話兒的,可是卻最是心軟憨厚,以前家裏的許多辛苦活全都是大郎在做,二郎自小養的嬌貴,後來他們家蜜餞果子做不下去,一方麵是因為味道不好,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做蜜餞果子,從選原料到拿回來做成,活兒也不輕,林佑生根本懶的做。

逢年過節,哪怕她說話再不好聽,林保生孝敬她的那一份兒,總不會少……

林大娘一頭想些舊事,一頭咒罵何氏,卻不曾想,這話落在江氏耳中,倒讓她眼前一亮。

林保生喪事之上,何氏往外拿銀子,江氏沒少掂量他們的家產。沒想到這夫妻倆自從搬離林家祖宅,倒真積攢了些家業。

林佑生這些年沒什麽進項,江氏雖當著家,可也知道家中進項少出項多,早想著別的生財的路子,林保生過世之後,她想了又想,好幾次想提出來,兩家合一家,讓何氏帶著孩子們搬回來住,那邊的房子鋪麵一賣,可不是一大進項?

何氏是個柔軟性子,江氏早摸的透了,壓根不是她的對手,下麵幾個孩子都不大,三個閨女將來草草打發了,還能賺幾筆聘禮……這會她便恨起自己肚皮不爭氣來,怎不生個閨女?

這主意她從林保生喪事之上便在打算,已經悄悄與林佑生商量過了:“大哥這一過世,大嫂子一個婦人家帶著孩子在外麵過我還真不放心,不如讓她們搬回來住?”

林佑生與江氏成親多年,還真不相信她忽然之間變的這般善解人意了,“搬回來那邊的房子跟鋪麵呢?”

江氏嗔怪的瞧一眼丈夫:“咱們本來就是一家人,那邊的房子大不了賣掉,鋪子裏的貨搬到這邊老鋪來,一家子和和氣氣的過,不好嗎?”

林佑生遲疑了:“恐怕……大嫂不同意。”

江氏一撇嘴:“大嫂那邊,隻要阿娘去說,難道她還能違逆阿娘不成?”

按照以往的記錄,隻要林大娘出媽,何氏便隻有低頭挨罵的份兒,哪次不是被罵個狗血淋頭?

結果,林大娘幾句話,頓時讓江氏開了竅:隻要把何氏從林家弄走,隻剩下林保生的四個孩子,還不是她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