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時,需要有以下的要素:幾本藍皮筆記簿、兩支鉛筆和一隻卷筆刀(用袖珍折刀過於浪費)、大理石麵的桌子、清晨的氣息、明窗淨幾和好的運氣。若想有好的運氣,你就在右邊口袋裏放一顆七葉樹的堅果和兔子的一條小腿[66]。兔子腿上的毛早已被磨掉,露出的骨頭和腱被摩擦得亮亮的。兔子的爪子在你口袋的襯裏上抓撓著,於是你知道你的運氣還在。

有時候,你筆走龍蛇,寫得順風順水,描寫鄉村風光,就好像自己身在其中—— 你穿過林地來到一個空曠處,然後爬上高坡,放眼觀望那湖灣後邊的群山。鉛筆的鉛芯可能會斷在卷筆刀的圓錐形口中,你得用削鉛筆的小刀把它清除出來,要不然用那小刀尖利的刀刃小心地把鉛筆削尖,然後再回到你描寫的情境中——

你把一隻胳膊塞進背包上那汗水浸濕的皮帶環裏,再次提起背包,將另一隻胳膊也塞進環裏,這時背包的重量就壓在了你的背上。於是你下了土坡向湖邊走去,鞋子踩在鬆針上軟軟的。

你正寫得入神,耳畔卻響起了一個人的說話聲:“嗨,海姆[67],你這是在搞什麽?怎麽在咖啡館裏寫作?”

這一下,你的好運氣頓時便會跑到爪哇國了。氣得我啪地合上了筆記簿。最糟的就是遇到這種事情。忍氣吞聲固然是仁者之風,但我卻咽不下這口氣,於是發作道:“你這個狗娘養的,為什麽不待在狗窩裏,跑到這裏添什麽亂?”

“別出口傷人。你明明就行為古怪嘛。”

“閉上你那滿口噴糞的臭嘴,快從這裏滾出去!”

“咖啡館是給公眾開的,你能來,我也能來。”

“你為什麽不到匹梯太咖啡館[68]去?那才是你應該去的地方!”

“喲嘿,請別說這種刺耳的話好不好!”

這時你可以一走了之,希望這不過是一次意外的相遇,來者隻是偶然進來坐坐而已,並非故意要和你為難。此處不能待,可以去別的咖啡館裏寫作嘛。可是,到別的咖啡館要跑很遠的路。丁香園咖啡館是我的家園,被人攆出去未免太丟麵子。我麵前有兩條路:要麽堅持不走,要麽拍屁股走人。離開這裏不失為上策,可是我心裏的怒氣卻冒了出來,隻聽我大喝一聲:“聽著,天下有的是咖啡館,你這種下賤的人都可以去。為什麽偏偏跑到這兒來,糟蹋這麽一家體麵的咖啡館呢?”

“我隻不過是想來喝一杯。這有什麽不對的嗎?”

“在家鄉,他們會給你端上一杯酒,然後把玻璃杯砸碎。”

“你說的家鄉在哪裏?聽上去怪有意思的。”

來者坐在鄰桌,是個胖胖大大的年輕人,戴著眼鏡。他點了一杯啤酒。我決定不再理他,安下心來寫作。於是我不再說話,寫了兩行字。

“我沒別的意思,隻是想跟你聊幾句罷了。”他說。

我埋頭寫作,又寫了一行字。此時我全身心投入,心無旁騖,達到了忘我的境界。

“我看你是大人物了,偉大得不得了,誰也不能跟你說話了。”

我又寫了一行字,給那個段落畫了句號,將整個段落讀了一遍,覺得還不錯,於是另起一段,為新的段落寫下了第一句話。

“你心裏從來就沒有別人,從不管別人是否遇到了問題。”

發牢騷,我這一輩子可是沒少聽,影響不了我寫作,並不比別的噪音差到哪裏去,反正肯定比埃茲拉吹巴鬆管所產生的噪音強。

“假如你想成為一名作家,全身上下無一處沒有這種感覺,可就是筆頭滯澀,那該如何是好?”

我繼續揮筆疾書,此時不僅文思泉湧,而且好運也接踵而至。

“假如你靈感從天而降,勢不可擋,後又突然消失,使得你一句話也寫不出來,成了個悶葫蘆,那該如何是好?”

我心想,再怎麽也比瞎嘮叨製造噪音好。我仍在手不停揮地寫作。而他話匣子已打開,話多得令人難以置信,但就像鋸木廠裏鋸厚木板時發出的那種噪音一樣,反而叫我情緒鎮定。

對於他的話,我一句也沒聽進去,全當成了噪音。過了一會兒,隻聽見他說:“我們去了一趟希臘。”此時,我已提前完成了寫作任務,可以就此擱筆,明天繼續寫。於是我接過話頭說:

“你說什麽來著?你說你會講希臘語,還是到希臘去了一趟?”

“別那麽討厭好不好!”他說,“想不想讓我細細講給你聽?”

“不用了。”我說著,合上了筆記簿,把它放進口袋裏。

“你不想聽聽是怎麽一種情況嗎?”

“不想。”

“對於一個同行的生死和苦難,難道你一點都不關心嗎?”

“反正對你的我是不關心。”

“你真可惡。”

“是的。”

“我原以為你能幫我一把呢,海姆。”

“我倒是很樂意一槍斃了你。”

“真的嗎?”

“當然不是真的,因為那是犯法的。”

“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情。”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那你給我離這家咖啡館遠遠的。這是要你做的第一件事。”

我說完站了起來。侍者跑過來,我付了賬。

“可以陪你走到鋸木廠嗎,海姆?”

“不可以。”

“好吧,改天再見。”

“可不是在這兒。”

“非常好,就這樣吧。”他說,“我答應你。”

“你正在寫什麽?”我一念之差,竟這麽問道。

“我正在全力以赴投入寫作當中,就像你一樣。可是難得要命。”

“如果寫不出,就不要寫了。何必要大張旗鼓搞什麽寫作呢?不如回家去找份工作幹。也可以找根繩子上吊。就是不要針對寫作高談闊論了。你就不是那種料。”

“此話怎講?”

“你剛才說的是什麽你都不知道嗎?”

“我說的是寫作呀。”

“勸你閉上你的嘴。”

“你可真殘忍。”他說,“人人都說你殘忍、沒有心肝而且自高自大。我總是替你辯護。可今後再也不這樣做啦。”

“很好。”

“對於一個同行,你怎麽能這樣殘忍呢?”

“我也不知道。”我說,“聽著,要是你不會創作,幹嗎不學著寫評論呢?”

“你認為我該寫評論嗎?”

“這會是一個很好的選擇。”我說,“那時你就總有東西寫,不用擔心有沒有靈感了,也不用擔心筆頭會不會滯澀了。人們會捧讀你的評論,尊重你的觀點。”

“你認為我能成為一位優秀的評論家嗎?”

“我不知道能有多優秀,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你能成為一位評論家。那時,總會有人幫助你的,你也可以幫助你的同伴。”

“我的同伴?你指的是誰?”

“就是那些和你在一起混的人。”

“喔,他們呀。他們都有自己的評論家。”

“你不一定要評論書籍,”我說,“還有繪畫、劇本、芭蕾、電影什麽的……”

“經你這一說,聽起來倒很吸引人,海姆。非常感謝你。太令人興奮啦。而且很有創造性。”

“說有創造性,可能言過其實了。就連上帝創造世界也隻是六天的時間,到第七天便休息了。”

“任什麽都一定無法阻止我寫出具有創造性的文章來。”

“是的。但是,你寫評論時,得將標準定得非常高才行。”

“標準會很高的,這你放心。”

“我相信一定會這樣的。”

說著說著,他已經成為評論家了。於是,我問他是不是願意一起喝一杯。他接受了我的邀請。

“海姆呀,”他說(我意識到他已經以評論家自居了,因為評論家說話時一般都是把你的名字放在句首,而非句末),“有一句話我得告訴你,你的作品有點太單薄了。”

“那可太糟了。”我說。

“海姆呀,你寫的東西太骨感、太簡略了。”

“這可倒血黴了。”

“海姆呀,那些東西太單薄、太骨感、太簡略、太剛硬了。”

我懷著負罪感摸著我口袋裏的兔子小腿說:“我今後一定要寫得豐滿一點兒。”

“記住,也不能太臃腫。”

“哈爾,”我學著用評論家的那種腔調說,“我將盡我所能,避免再出現那樣的情況。”

“很高興你我的看法能達到一致。”他豁達地說。

“那你能記住我在此處寫東西的時候,就不到這兒來了嗎?”

“自然啦,海姆。肯定不會來了。我自有去處,到別的咖啡館就是了。”

“你真是個好心人。”

“盡力而為吧。”他說。

如果這個年輕人最終能修成正果,成了著名的評論家,這段情節便很有趣了,也很有教育意義。可惜的是:盡管我對此抱有很高的希望,他卻未能修成正果。

次日,我覺得他不會再到丁香園咖啡館去了,但還是不願冒這個險,於是決定給丁香園放一天假。早晨起床後,我把橡皮**和奶瓶在水中煮開,配好奶粉的用量,裝好奶瓶,給了邦比先生[69]一瓶,便在餐廳的桌子上寫了起來。此時,隻有我和邦比以及小貓F起了床,其他的人仍高臥未醒。我們幾個相安無事,我的工作效率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高。其實,你並不需要什麽吉祥物保佑你,甚至連那條兔子腿也不需要(雖然把它裝在口袋裏,摸一摸倒是挺好),你照樣能逢凶化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