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自那夜以後,傅家那個據說病入膏肓,而且被傳作妖邪的少爺夜夜流連青樓的消息,迅速在惠州城裏傳播了開來。
流言凶猛,最後,傅老爺連想裝作不知也做不到了。
這天晚上,還是喝得醉醺醺的傅雲蒼踏進家門的時候,就看見大廳裏燈火輝煌,上上下下都在等著他。
“爹?這麽晚了你還不睡?”傅雲蒼醉眼朦朧地看著自己父親,然後看了看天色,恍然大悟地說道:“原來天亮了,爹,你起得可真早。”
“這孩子!”他父親的正妻李氏連忙讓人端了醒酒湯過來:“可真是醉得厲害!”
“雲蒼!”傅老爺難得對他發了火:“我傅家的臉麵都要被你丟盡了!”
“爹,你這是說什麽呢?”傅雲蒼喝著醒酒湯,不緊不慢地回答:“我這是做了什麽天理不容的事情嗎?”
“你身子才剛好些,生活就如此**。你知不知道外麵是怎麽傳你的?”傅老爺捶胸頓足:“家門不幸!真是家門不幸!”
“他們怎麽說是他們的事,與我何幹?”傅雲蒼放下了碗,用手指抹掉了唇邊的殘漬。
“不肖子!”傅老爺用手指指著他:“我不許你再這樣放肆!你給我在家裏待著,哪兒也不許去!”
“不。”傅雲蒼丟了一個字給他,慢條斯理地就要往後院走去。
“好!你要這樣胡天胡地的瞎鬧也行!”傅老爺咬牙切齒又拿他沒有辦法:“除非你給我娶個媳婦回來,給傅家留了香火,我就隨你折騰去!”
傅雲蒼停了下來。
“娶妻?”他怔然反問。
“是啊!”李氏急忙走到了他的身邊:“雲蒼,你也二十歲了,先前是因為你身子不好,又總是不肯娶妻衝喜,所以才一年一年地耽擱了下來。可現在你身子好轉了,也該是時候考慮成家立室了。”
娶一個人,和她結縭相守,白頭終老……
“不!”他就這麽說了,完全是下意識地拒絕了這個提議。
“為什麽?”傅老爺和李氏異口同聲地問他。
是為了什麽……
是為了……
傅雲蒼環視著眾人,目光無法控製地停在了屋裏另一個沒有說過話的人身上。
“要我娶妻?這提議好嗎?”他看著這個人問。
“這是好事啊!”那個人回答:“值得恭喜。”
好事……這是好事……
“對,是好事!”他有些麻木地附和著:“你說是好事,就是好事吧!”
這話說出來,連傅老爺也開心起來。
“那你這是願意了?”李氏喜滋滋地問他。
“你說,我可以成親嗎?”他還是去問那個人。
“你也到了該考慮成親的年紀了吧!”那人笑著對他說:“放心吧!你的身體沒有什麽問題的!”
“好!”他點點頭,目光中帶著笑意:“既然你說我應該成親,那我就成親!”
說完,再也不顧其他人,就這麽轉身走了。
月已偏西,直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
直到離開了大廳很遠,他才捂著心口,扶著回廊的柱子停了下來。
不是發悶,是在絞痛。
痛得他彎下了腰。
痛得他指尖緊抓過柱子,在紅漆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跡……
傅雲蒼慢慢地蹲下了身子,希望這一陣疼痛能快些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眼前出現了一雙鞋子,一雙淡綠色的鞋子。
“你怎麽了?”
他被扶了起來,眼前正是那個剛剛在大廳裏說著“好事,應該”的解青鱗。
“我沒事。”他推開了這人,揮開了要為他診脈的手:“隻是喝得多了,有些反胃。”
“那我扶你回房。”
“不用了。”他搖了搖頭:“我自己認得路。”
“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麽?”解青鱗看著他:“為什麽最近一陣你好像對我諸多排斥?”
“不,你沒做錯什麽!我也不是在排斥你。”傅雲蒼漠然後退了一步:“你為我治病,對我有著恩惠,我感激還來不及了,怎麽會排斥你呢?”
“那你為什麽最近總是……”
“其實你們說得很對,我也到了成家立室的年紀,不能這樣胡亂度日了。”傅雲蒼側頭看著回廊外雖然就要消失,卻依舊明亮的月色:“年少輕狂時總會有些古怪的念頭,過些年想想,自己都會覺得好笑吧!就像月有圓缺,世上的事,又有多少能順遂人意呢?”
“突然之間說這樣的話……”解青鱗有些遲疑地問:“難道……遇上了什麽不如意的事?是不是和疏影有關?她對你說了什麽,可是傷了你的心……”
“傷心?”傅雲蒼笑了出來:“我天生心不完整,早就受了傷了。”
他伸手出了回廊,在月色裏輕握。
“不堪盈手贈……”他喃喃地說道,雙眼卻是看著解青鱗:“不知何時,才會有人願贈我一握月光?”
“這般虛無的東西,怎能拿來作為饋贈?”解青鱗隻當他是在說笑:“要是我的話,寧願有人贈我一握珍珠。雖不是月光,卻勝過月光。”
“算了……”傅雲蒼收回了手,垂下了衣袖:“還是什麽都不要的好……”
解青鱗難以理解地看他離開。
要不是他知道梅疏影絕不會和他說些什麽,還會以為是他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情。
可明明沒有……
這個人……越來越古怪了……
一定有什麽緣故!
對象很快就被決定了下來。
是李氏家裏的遠房侄女,今年不過十五。
因為明年多是破日,不宜嫁娶,所以婚期定在了這年年末,離現在還有半年的時光。
傅雲蒼沒什麽意見,說什麽他都點頭稱好,讓人心安的同時又覺得奇怪。
不過,他再也沒有出去流連青樓,流言也漸漸跟著平息了,這讓傅老爺放心了不少。
現在的傅雲蒼看起來像是完全變回了最初的樣子,冷淡,疏遠,不喜和人交往,總是一個人在自己的屋裏待著。
連已經自以為和他很熟的解青鱗去看他的時候,也覺得傅雲蒼對待自己的態度,不再是一個朋友,而是一個感恩的病人。
像初相識的時候,說些恭恭敬敬的話,態度裏敷衍多過親熱……
是什麽事讓他突然改變了這麽多?解青鱗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對於解青鱗來說,卻是覺得越發有趣了。
轉眼,已是九月。
這天,梅疏影找人送來了帖子,請傅雲蒼和解青鱗去白梅嶺小聚。
解青鱗一早就已經出門,也不知去了哪裏,傅雲蒼想了一下,就獨自去赴約了。
梅疏影見他一人,也沒有說什麽,隻是拿出了珍藏的梅酒,和他喝酒聊天。
沒想到這酒雖然清淡,可是後勁很足,傅雲蒼很快有了幾分醉意。
“雲蒼……你醉了嗎?”梅疏影看他眼色朦朧,於是問他:“可要進屋休息一下?”
“我沒事。”傅雲蒼撐著額頭,長長地舒了口氣。
“雲蒼,不過隻是小別些時日,你看上去……清減了不少……”梅疏影有些擔憂地問他:“可是心裏有什麽鬱悶難解?”
傅雲蒼本就消瘦憔悴不錯,可現在整個人看起來比初相識時更加神情抑鬱了。
“鬱悶?不,沒什麽好鬱悶的!我怎麽會覺得鬱悶?”傅雲蒼像是不勝酒力地慵懶一笑。
“聽說,你就要成親了。你是不是對這門親事有什麽不滿?”梅疏影拿走他手上的酒杯:“若是這樣,為什麽要答應下來呢?”
“為什麽要答應下來?那是因為他說好,那就好了!”
“你說什麽?”梅疏影沒有聽清也沒弄明白他在說什麽。
“疏影,你還記得前些日子我們兩個人坐在這裏下棋,當時在說的那些話嗎?”
梅疏影細細地回想了一下,立刻就想了起來。
“你說相思……”
“對,就是相思!”傅雲蒼笑著點頭:“我問你,要是我為了一個人朝思暮想,覺得對我而言,這個人和別人完全不同,想著要是這人和別人結了連理,我心中就要發痛……這算不算得上是種相思?”
“這樣……自然是了……”梅疏影看著他,難掩驚疑:“難道你……”
幸好傅雲蒼低頭笑了,沒有看見她臉上的表情。
“生平不會相思……”傅雲蒼歎氣:“這相思還是不要懂得的好。”
“這……是為了誰?”梅疏影有些緊張地問。
“我本以為是為了你。”傅雲蒼專注地看著她,不知怎麽讓她覺得臉紅:“你是一個極好的女子,秀外慧中,若是傾心於你,也是應該的!”
梅疏影的臉一下子全紅了。
“可惜……若是那樣,可能就不會有這麽多的煩惱了。”傅雲蒼轉開了目光:“我終於明白,你當時為什麽要說相思本是穿腸毒藥這樣的話了。無望的情感,就是穿腸的毒藥,就算你想擺脫,也經不住它日日夜夜的腐蝕五內……”
“無望的……”梅疏影眼皮一跳:“什麽是無望的……”
“愛上了不應愛上的人,不就是無望的嗎?”傅雲蒼托著下顎,苦笑著說:“我本以為自己不至於這麽愚蠢,可還是逃不出命運的捉弄。世上什麽樣的好女子沒有,我卻一個也不愛,偏偏愛上了一個……”
“雲蒼!”梅疏影突然打斷了他:“你喝醉了!”
“醉了?醉了倒好……醉了就不會想起那個穿腸毒藥一樣的……”
“雲蒼!”梅疏影臉色不知為什麽有些發白:“別說了!”
傅雲蒼皺起了眉頭,不明白她為什麽一臉緊張。
“我知道……我想我明白了……”梅疏影輕聲地說,聲音低得幾乎連她身邊的傅雲蒼也快聽不見了。
“你知道了?你真是聰明,這麽快就猜到了。”傅雲蒼趴到了桌上,孩子氣地捶了捶桌子:“真是討厭,真是討厭!我討厭他!疏影,我討厭他!”
“雲蒼……算了吧!”梅疏影小心翼翼地說:“那樣不好!”
“不好……對,那不好……”抑鬱的笑容回到了他的臉上:“我怎麽不知道那樣不好,要是好事……哪裏來的煩惱?”
“或許,隻是你一時看錯了自己的心意……”
“要是這樣,那該多好……你知道,我向來不喜歡拖泥帶水,偏偏會遇上了這樣的事……真是叫人哭笑不得。”傅雲蒼看見她眼裏的擔憂,給了她一個安慰似的笑容:“不過你放心,我已經做了決定。我說過,相思若是無益,舍了就是!哪怕再難,我也能舍下。”
“真的嗎?”梅疏影直覺地問,問完已在後悔。
“是真的!”傅雲蒼堅定地回答了她:“我既然決定了,自然就會做到。”
“那就好!”梅疏影倉促地說:“這樣就好了,你也快要成親了,等過一陣子就能把這事忘了!”
“也許吧!”傅雲蒼趴在桌上,把頭枕著自己手臂:“還是舍了的好……”
就在梅疏影以為他終於醉倒了,鬆一口氣的時候……
“青鱗……”傅雲蒼幽幽地喊了一聲。
梅疏影直從頭頂涼到了腳心……
“原來……是這麽回事啊!”白梅樹後,走出了一個修長的身影。
梅疏影看看趴著的傅雲蒼,看他毫無反應,知道是被封了五覺。
“山主……”梅疏影站了起來,一臉惶恐地偷看著那張俊美絕倫,又毫無表情的臉。
山主喜怒無常……
“我說呢!怎麽突然之間對我態度古怪……這樣一說,倒是解開了我所有的疑惑。”解青鱗側頭看著桌上的傅雲蒼:“說什麽我比不上一個小妖,我還差點信以為真了,卻沒想原來是口是心非。”
梅疏影不敢開口,但目光裏有些焦急。
“凡人麽!總是這樣,喜歡癡心妄想。”解青鱗勾了勾嘴角:“不過,他眼光倒是好,為了這個,我就成全他這奢望吧!”
“山主!”
“怎麽?你又有意見?”解青鱗驚訝地看著她:“你要知道,我可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層,這完全是他自己起的念頭。被一個凡人,還是一個男人喜歡上,也不是什麽值得開心的事情!我沒有把他折磨到死,還想委屈自己,已經是難得的善心了。”
他又看了看傅雲蒼,歎了口氣:“這人有什麽好的?人既無趣,長得也不怎麽樣,哪裏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我了?”
“求山主放過他吧!”梅疏影咬了咬牙,跪了下去。
“疏影,你不是在說笑吧!”解青鱗眉一挑。
“梅疏影不是說笑!”
“好!好極了!”解青鱗冷哼了一聲:“那我要你三千年修成的內丹換他的性命,你可願意?”
“我願意!”梅疏影沒有猶豫,像是早就知道他會作出這樣的要求。
“為什麽?”解青鱗沒有想到她真會答應,有些意外:“難道你真的喜歡上了這個凡人?”
到了後來,語氣有些森冷起來。
“很久以前,曾經有一個和他很像的人也這樣地愛著我。他明知道我是個妖,也說要和我斷絕往來,可是隻要我裝作對他好些,他就能為我付出一切……雖然他已經死了很多年,可是我還記得我怎麽作弄了他,怎麽傷害了他,怎麽失去了他,怎麽……後悔了千年。”梅疏影目光中溢出了些哀傷:“我知道像他這樣的人,要麽不愛,愛了就不會輕易收回了。他嘴裏說要舍了要舍了,其實正是因為他舍不下,在逼迫著自己。”
“我知道,就是你把他的魂魄和肉身藏起來的那個人吧!你心心念念想要成仙,其實隻是為了尋找讓他複生的方式。”解青鱗疑惑地問:“可你現在要為了這個認識不過眨眼的人,放棄等了千年的機會嗎?”
“在這裏陪著他,一千多年轉眼就過了,我不在乎再要等上幾千年。”梅疏影淡然一笑:“我們不是凡人,我們能活上比他們更久的時間,可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我們對感情的了解和執著遠及不上這些易老易死的凡人。我想……可能是我們更害怕被獨自留下的緣故……就算不會衰老死亡,可我們還是害怕著時間帶走我們想要留住的東西。”
“凡人生生世世輪回不斷,他們嘴裏總在說著的永世不忘,當笑話聽聽也就算了,難得你這麽認真在信。”解青鱗諷刺道:“要是你沒有留住那個人的魂魄,他不知已經輪回了多少次,早就把你忘得一幹二淨了。說是那人愛你至深,我看你不過是被自己的感覺迷惑了。要是你真信他,為什麽不帶著他的魂魄一同轉世做人,看看他是不是依舊愛你如斯?”
“就算他能複生,我也會抹去他的記憶,讓他當回認識我之前的他。我想讓他複生,不過就是想在他還記得我的時候,親口對他說一聲抱歉。我沒有奢望做人和他白頭到老,因為我根本配不上他。我也知道,就算我毀了修行做人,人妖終是殊途,我們注定了隻能有緣無份。”梅疏影淡淡地說:“山主,也許在你,這不過是個遊戲,可是對他來說,這是一段認真對待的感情。也許他一生也不過就這麽一次地愛上一個人,你若不愛他,也請不要傷他太深。就算是人,心靈受了重創,靈魂也會留下殘缺。若無法痊愈,生生世世,他都會覺得有說不清的遺憾留在心裏。”
“那又如何?”解青鱗好笑地問她:“就算真像是你說的,那又怎樣?這是他自己愚蠢,怎麽能怪我呢?”
“愚蠢?如果你認為那是愚蠢,那麽……你會後悔,你會和我一樣,後悔千年,萬年……等你知道你對自己做了多麽聰明的事情,你就會後悔的。”梅疏影帶著微笑,居然像是憐憫似地看著他:“山主,就算你有通天徹地的法力,總也有東西是後悔了也無法挽回的,比如……時間……”
“梅疏影,你果然是不要命了,敢當著我的麵大放闕詞。”解青鱗眼中閃過一絲殺意:“有膽識!憑你這膽識,我就讓你好好活著。我要讓你看看,你這些平空臆測的事根本就是胡說八道!”
梅疏影看著一旁的傅雲蒼,深深地歎了口氣。
傅雲蒼啊傅雲蒼,我能做的就是這些了,隻希望山主專注之中能落下一分真心給你,那你也許就有機會全身而退了。
縱是希望無比渺茫,也總比沒有了希望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