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來說, 除了“暗戀很多年的那種喜歡”,薑迎燈對梁淨詞還有著一種依賴,是迫切想要落地生根的絮對人情溫暖的依賴。他讓她忘記顛沛, 在四下斑斕的溫柔鄉裏短暫停靠。

她從池水裏泡過的水沾涼了他的指尖。但不想放開,貪婪地握了一會兒。

梁淨詞見她一身水, 撫一撫她的頭頂, 說:“去洗個澡,別著涼了。”

薑迎燈應:“好。”隨後轉身往浴室的門走。

梁淨詞背風站著, 望著她, 他覺得迎燈長了些肉,去年見的時候整個人還弱柳扶風,好像一碰就倒, 現在看起來就骨肉勻稱很多。身段纖細且錯落有致,她抬手用虎口箍了下茂盛的長發,他看見她孱弱而幹淨的兩片蝴蝶骨。

或許有些變化並不反映在她的身體上, 而在旁人的心中。

暮春之際,天寒地凍, 她已經開始內搭格裙, 是方便配色的淺淺的茉莉。外麵添一件普通款式的黑色毛呢大衣,束緊腰身。

再碰麵時, 一身消毒水的氣味被身體乳的清香蓋去。

梁淨詞站在車前,背過人流抽了根煙,心有靈犀地感受到她的靠近,回身去看。

薑迎燈今天下午還有一節課, 跟他說。他湊近了, 問是什麽?

她說:“四書課。”

梁淨詞略一沉吟,問:“誰上?”

薑迎燈說:“老師叫楊格, 人如其名,嚴格得不得了。就是讓我們抄書的那個。”

言外之意,想逃也逃不了。

他說:“那就一起去看看。”

薑迎燈訝然:“你要跟我一起去上課啊?”

梁淨詞不甚在意,語氣平靜:“這怎麽了。”

薑迎燈第一反應是,她要帶梁淨詞去上課,怎麽能悄悄摸摸不讓人看見,腦袋急速轉動一圈尋找可行辦法,梁淨詞早把她這低眉垂眼的一陣沉默看得透透,他抬起指,敲一敲她的額角,教訓一般:“是在想,把我藏哪兒?”

他那雙慧黠含情的雙目注視著她,似乎是在等一個解釋。

薑迎燈說:“嗯,就是覺得不好意思。”

梁淨詞問:“不好意思什麽,我這麽帥。”

為他這突如其來的自戀驚到,覺得有些好笑,她嘴唇微翕,但沒說什麽。

梁淨詞:“坐後排,不打擾你。”

他說:“去聽一聽,好些年沒上課了。”

薑迎燈無可奈何,最後還是被梁淨詞牽著從後門進去的。

她沒說出口的話是,就是太帥了,才會不好意思。

眼見室友們成群結隊過來,薑迎燈腳步在過道一頓,梁淨詞已然閑適地落座,她正猶豫著要不要前去找同學匯合,再瞧一眼懶懶的梁淨詞。

他意味深長地向她遞來一個眼神,竟讓她看出點威脅的意思:敢走試試?

薑迎燈沒轍,隻好在他旁邊落座。

她放下書包,取出《論語》,老師匆匆進來,腋下夾著一本書,從書裏取出花名冊,略一猶豫,又在眾人的嘶聲裏又塞了回去。

“書也不知道分我一半兒?”

薑迎燈埋頭看著字,忽而聽見男人在耳畔調侃似的聲線。

她趕忙把課本推到梁淨詞眼前。

教室太大,這節必修課,踴躍的學生不少,大家竟然都堆坐在前麵。薑迎燈逐漸發現他們兩個即便坐在最後排,也顯得有那麽些突兀。

說著把書讓給他,梁淨詞壓根沒瞧一眼,他坐姿不拘,絲毫不介意前方不斷有人回眸望過來。

不知道他們是在稀奇這人長相,還是正在暗暗揣度薑迎燈和他的關係。她手心捏一把汗。

“跟顧影怎麽過不去了?”過會兒,梁淨詞挺唐突地問了這麽一句,聲線沉懶,含含糊糊。

她愣了下,“為什麽突然說這個?”

“Augenstern,”梁淨詞標準且流利地念出這個德語單詞,而後說,“她的網名。”

是那天她突然提到的詞。

意味不明插進來的話題,自然是重要的了。梁淨詞沒幾天就在朋友圈注意到這個名字,他給顧影的備注都沒更換,心道怪不得眼熟,原來是在這兒暗藏玄機。

什麽都躲不過他的法眼,薑迎燈心中略略惆悵。

“想哪兒去了?”他繼續問。

她說:“沒,就是挺好奇,她學德語是為了你嗎?”

梁淨詞道:“跟我沒半毛錢關係,早些年她在德國留學。”

他看著她那雙幾乎沒有絲毫反應jsg的眼睛,聲音緩緩柔了下來:“很討厭她?”

薑迎燈說:“我不討厭她。”

她思忖一番,解釋說:“不知道你有沒有體會過那種感覺,如果別人很明亮,就會顯得自己很暗淡。”

梁淨詞聞言,笑了一笑,不認為是什麽大事,又倚坐回去:“那天羅列那麽多優點,愣是一個也沒記住。”

薑迎燈:“……”

她的話還沒憋出半個字,在講台上的楊格講到一半,像是拋出個什麽問題,讓場麵霎時陷入死寂,楊格往後眺了一眺,注意到來蹭課的某人,驚喜地挑了下眉:“才發現,今兒來了個稀客——梁淨詞,就你來吧,講一講孔子周遊列國的事跡。”

薑迎燈聽見他喊梁淨詞的名字,驚得虎軀一震,忙望向講台。

被點了名的人倒是臨危不亂得很,他從容地笑笑,語氣悠然:“懂是懂些,我可不能搶您的詞兒啊。”

楊格已經快步走到後邊來,留身後一片嘩然聲。他到梁淨詞的跟前,在桌前停住。笑問:“怎麽著,來師大進修國學了?”

“沒,”梁淨詞輕飄飄看一眼想找地縫鑽進去的薑迎燈,“沾了個姑娘的光,才能上到您的課。”

楊格笑著搖頭:“薑迎燈,那天作業就是他給你抄的吧。”

梁淨詞打斷他的哪壺不開提哪壺:“既然都補交了,還提這茬做什麽?”

礙於在課堂,不便寒暄,楊格淺聊兩句,便回到講台。

過好一會兒,薑迎燈才慢騰騰抬起她鵪鶉似的埋在深處的額頭,“他怎麽會認識你呀?”

梁淨詞瞥她一眼,似笑非笑說:“你猜他為什麽姓楊。”

“……”

楊格姓楊,梁淨詞的媽媽也姓楊。這關係幾乎不用盤算,但反應慢一拍的薑迎燈還沒梳理明白。

梁淨詞搶了白:“我表舅。”

“天呢,”薑迎燈不由驚呼,“你的家族裏真的是臥虎藏龍,怎麽什麽人都有啊。”

她說著,又不禁為剛才那場麵歎一聲道:“早知道剛才分開坐了。”

沒有覺得不能光明正大談戀愛的意思,隻不過薑迎燈是喜歡把好東西都藏起來,再在自己窩裏好好欣賞這種小女孩性子。

被他親戚看到,梁淨詞表現得不以為意,他大概的態度是,介紹就介紹了,順其自然,都沒什麽。

但她心裏好像有個難關要跨似的,扭扭捏捏地歎息。

梁淨詞說:“首先,是表舅,其次,真是親的又如何?”

他抬一抬眉毛,質疑她:“你見不得他,還是他見不得你?”

薑迎燈答不上來,她悶悶地轉著筆玩。

繼而,梁淨詞的長臂從她後脊抄了過來,在她腰肢的軟肉上輕輕捏了捏。

不難看出是在哄她的意思。

哄得薑迎燈心猿意馬,好好一節課算是讓他給摧毀了。

日暮時分,課才結束。

薑迎燈收好筆記本,發現梁淨詞已經在一旁合眼睡著了,他沒用課桌,更沒看她好心分過去的課本,僅倚在座椅靠背,手撐著額角,睡得悠閑又優雅。

“誰啊,真是薑迎燈的男朋友?”

有人竊竊私語的聲音傳到梁淨詞的耳朵裏,他微微撩起眼皮。

又聽見一句——“不老不老,極品男神。”

薑迎燈臉成了緋色,收拾東西的速度不由加快。

梁淨詞在心中咀嚼了一遍“不老”這兩個字。

“說誰老了?”

盯著她倉促的動作,他不緊不慢地奚落著,嘴角微彎,“在人後就這麽編排我?”

薑迎燈說:“不是的,我沒這樣說,是……她們瞎猜的。”

他笑了下,沒再計較。

二人時間,梁淨詞開車帶她出去兜了兜,他原來訂了兩張電影票,打算領她出去看場電影,沒料到她周五下午也忙著上滿課,於是電影沒看成,夜裏的場子又滿員。

問她想去哪兒,薑迎燈沒什麽主意,就提了這麽個建議。

“你帶我在燕城轉一轉吧。”

薑迎燈伏在車窗上看華燈初上的夜。

去年開學時,陳釗去機場接新生,問薑迎燈是不是第一次來燕城,她說了謊。

其實那不是第一次。

真正的第一次是在十五歲,薑兆林帶她來的這兒,熱浪滾滾的暑假,走的就是這條中軸線的路。

那時還沒有手機,不用導航,隻隱隱記得兩邊綠樹紅牆,很是壯觀。遊玩三天,她好像把整座城踏了個遍,也翻了個遍,走過所有讓她興致缺缺的景點,卻也沒有遇到那個讓她牽掛的人。

梁淨詞在南大四年,真正和薑迎燈有交集的時光隻占了兩年不到,他大三時去香港交換了幾個月,後來因為一些不為人知的家事兩地跑,再後來,幾乎不再回學校。

直到畢業,薑迎燈就再也沒見過他。

那一年,在燕城的最後一天傍晚,她和薑兆林、朱琪坐在一家米線館裏吃晚飯,薑兆林問她玩夠了嗎?薑迎燈咀嚼著米線,忽然眼眶湧上熱氣,為這盲目無果的思念,為即將發生的告別。她突如起來的情緒低穀把朱琪和薑兆林都嚇了一跳。

薑迎燈咬著牙沒有讓酸澀化成眼淚,她笑一笑說玩夠了。

如果是同桌就好了。

不是的話,同學也可以。

實在連同學的緣分都摸不到,一個學校的,能在跑操的時候瞄兩眼,總是好的。

可是他都不是,她暗戀的人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樣遙不可及。

——不對,不是月亮。

舉頭就能望明月,但她抬頭低頭,左顧右盼,無論如何也見不到梁淨詞。

隻有在夢裏喝醉了,才能觸碰到他模糊的背影。

有那麽幾年,薑迎燈是真的很想梁淨詞。

他是即便付出許許多多的努力,祈求許許多多的緣分也不能夠見到的人。成為了她橫跨青春的執念。

追憶完往昔,車恰好開到頭,薑迎燈回眸望他,冷不丁問了句:“你會不會記得以前我小時候的事。”

“記得,”梁淨詞不假思索,“跟你有關的事都記得。”

他不說假話,記得是真記得,屬於仔細去回想都能想起來的那一類。

畢竟和她有關的記憶算不上多。

薑迎燈不覺莞爾,又看窗外,指著某條路說:“這裏有一個劇院,劇院後麵有個老戲館,爸爸在這裏帶我聽了一出《長生殿》。”

梁淨詞不可思議地笑了:“你爸帶你來這兒聽昆曲?”

她搖頭:“我不懂劇種,不過還蠻好看的。是一個悲劇,看哭了我。”

梁淨詞看向她指的方向,並沒看到薑迎燈說的劇院,但看見了一間酒店,他沒再細細問下去,時候也不早,這時說要看劇,恐怕人家也已經打烊。

他將車在門口刹住,領人下車。

住店。

因為梁淨詞在前台說需要點香,一位侍應生帶他們前去。兩人隨後。進門後,門側擺著一鼎香爐,薑迎燈指了下牌子上的夜皇後花,很快煙塵的香氣沁出來。

侍應生指向裏側的洗浴空間,介紹說:“這邊有個木桶浴缸,可以容納兩個人同時泡澡,倒一瓶紅酒進去,泡的時候會有一種微醺感。”

過於詳盡的解釋讓薑迎燈難為情地躲在梁淨詞的身後,她看著眼前的浴缸,自言自語一句:“這個桶好小,能進去兩個人?”

對方輕笑說:“您二位的體型,是完全可以的。”

她忙窘迫地擺手:“沒有這個想法。”

梁淨詞看著她局促的神色,但笑不語。

“泡吧。”等人走了,他才衝那木桶揚一揚下巴,“這麽好的紅酒浴,機會可不能浪費。”

緊接著,又揶揄她一句:“別醉裏麵就行。”

薑迎燈問:“那你呢?”

“日後再說吧。”他說。

真是一句曖昧的拒絕。

梁淨詞說完,替她拉上浴室外麵一扇並不牢固的隔門,薑迎燈細看,這破門,連栓門的鎖也沒有。

她身上的熱氣能嫋嫋地氳到隔壁房間裏。

那一端很安靜,梁淨詞應該沒有看電視的習慣。薑迎燈一邊想著他可能在幹什麽,一邊緩緩沉進了水中。

等她洗完,他再去衝澡,一來一回又磨蹭掉不少時間。梁淨詞出來時身上披了件鬆鬆的浴袍,短發微微泛著潮氣,他邁到薑迎燈跟前:“還愛看新聞?”

在彌漫開的清冽花香裏,她抬起看手機的眼,望向正在湊近的男人。梁淨詞也注視著電視機的晚間新聞,聽見薑迎燈意味不明地說了句:“習慣了。”

他輕笑一聲:“你倒是挺關心國家大事。”

又倚在沙發一側,偏頭看她,jsg一副要好好考考她的姿態問:“跟多米尼加哪年建交的?”

薑迎燈迅速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曆史書上的信息,不著調地謅出一個回答:“1987年。”

他笑著,骨節之間夾著一個煙盒,輕碰了碰她的額頭:“扯。”

薑迎燈揉了揉被他輕敲的地方,其實毫無知覺,好像在試圖拭去自己的愚鈍。

再一抬眼,梁淨詞正凝視著她。

那是一種讓人強烈預感到即將會發生什麽的凝視。

而後他喉結上下滑了滑,一刻等不及般,俯身將人打橫抱起。

一百平的套房,隻有一張床。不可避免的結局,她被丟進雪白的床單中央。

“梁淨詞。”薑迎燈不屈從地微微弓起身,在男人壓下來之前,將手掌抵在他胸膛,喚了一聲。

“嗯?”他也停下了動作,等她發話。

“能不能換我親親你?”

“卻之不恭。”梁淨詞笑了笑,仰躺在**,讓迎燈趴在他胸口,“來。”

她落下的吻,從他眉梢緩緩向下,越過他高挺的鼻梁,瘦削的臉頰,停留在嘴唇,深一下淺一下的觸碰珍重又小心。

那一天許曦文問她:難不成剛談就要奔著結婚去嗎?

薑迎燈不知道。

她沒想過以後,她隻想這一場黃粱夢再久一些就好了,所謂的給她體驗初戀的機會,再久一點就好了。

輕緩的親吻,像小雞啄米似的落在他臉上,帶來一些癢意,慢慢地丟失了親昵感,隻剩下在磨蹭時間的難耐。

梁淨詞手掌覆在她的腰間,將人欺壓到身下。

薑迎燈躺在鋪平的被子上,像在找什麽遮罩,無措地扯了半天,隻掀開被子的一角,蓋不到絲毫。

被他推開遮臉的雙臂,下一秒她又遮回去。

梁淨詞好笑地看著她慢速裹緊自己的動作。

就像一株慢吞吞合攏的含羞草。

看著她陷入赧意,又等這漫長的沉默變得越發局促,薑迎燈從指縫間偷偷望一眼久不出聲的男人。

他的眼很近,緊緊看著她,顯得有幾分渾濁與幽深:“那你呢,這一些年還記不記得我?”

薑迎燈喉頭一澀,她頷首說:“我常常想起你。”

“那就好。”梁淨詞釋然地一笑,“否則多不公平。”

說完這句,耐心在此刻告罄,他稍一用力,一手扣住她兩邊手腕,剪在頭頂,低頭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