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淨詞沒怎麽來過家中祠堂, 上一回還是小的時候跟家裏老人一塊兒祭祖。後來長大了,就對這些文化習俗沒太大的遵循意願。大家族裏難免許多的繁文縟節,跪拜行李的條條框框, 令他受到拘束。

攝製團隊在取景的時候,他也立在門楣之下稍作打量。

是一座三進式祠堂。祠門兩座石獅子中央是盛著旺盛香火的寶鼎, 兩側建著清幽小築, 池沼假山等人造小景,院落很深, 寢堂就有好幾座, 門中又是門,再往前入一道門檻,隱隱望見一處水榭戲台, 二層樓閣,現已蕭條。

梁淨詞隨了一段路,沒再往前, 手抄兜裏,站定在翠色的玉蘭樹下。

王叔見他不再往前, 也跟過來, 暗測測地問:“這是不是拍了得上電視啊?”

梁淨詞應了聲:“教您怎麽說您就怎麽說,一般有台詞兒, 照著念就成。”

“那可不能丟人。”

他替王叔扯了下胸口略顯淩亂的領帶,安撫說:“不會,梁家靠您增光添福。”

王叔便放鬆地笑了笑。年過半百的小老頭,也是家裏老傭人了, 看著梁淨詞長大的, 感情很深,就像他另一個爺爺。

“我不跟了。”梁淨詞替他領帶重新打好一個利落的結, 低低地說,“有什麽事您喚我。”

王叔說:“行,那我去了。”

他淺淺頷首:“嗯。”

梁淨詞在樹下站著。

薑迎燈的餘光裏,便是這副落花人獨立的景象,在香火的青煙之後,男人一身肅靜的黑,長身鶴立在那聖潔盛開的玉蘭之下,麵容雍容平和,漫不經心地看一側的功德碑,若此刻拈來一則標簽,貼在他身上的應該是:穩重自持,謙謙君子。

賊心不死的還有時以寧的相機。

剛被舉起來,薑迎燈看見,還是小聲勸了句:“別拍了吧,萬一流出去不是得罪人麽。”

時以寧聽話地收回,但視線仍眷戀不舍地偷看了兩眼梁淨詞。

周暮辭腳步快,已經走完兩圈,回來說:“好氣派,有點像公祠了。”

薑迎燈淺笑說:“確實,我家也有個祠堂,相比之下跟個土地廟似的。”

章園也笑起來:“不然說大戶人家呢。”

緊接著攝製組趕來,緊鑼密鼓地錄節目。

王叔雖沒見過大陣仗,但采訪下來遊刃有餘,表現得體,興致高昂,配合得很不錯。

一段采訪結束,鏡頭後麵,時以寧好奇望望四周:“咦,剛剛那帥哥呢?他沒過來麽。”

王叔看向她,疑心有什麽安排:“他在隔壁間歇著,找他有事嗎。”

時以寧:“沒沒沒,我還以為他走了。”

這年頭,有副好皮囊的男人實在難得。章園在給王叔補妝時,時以寧又心癢癢湊過來,向王叔打聽:“他是梁遠儒的孫子嗎?長得好帥啊。”

“是啊,那是我們家大少爺,人長得俊,一表人才,”王叔揚揚眉,挺得意地豎起大拇指,壓著聲開始吹噓,“要學識有學識,要涵養有涵養。姑娘們都提著禮,排著隊登門想嫁進來,可惜咱家少爺一樣不收。”

薑迎燈出奇地沉默著,站在一側,在台本上做細微修改。

又聽jsg見時以寧問:“這麽受追捧啊,那他結婚了嗎?”

王叔說:“單著呢。”

在紙上寫字的筆鋒頓了下,在下一個該寫的偏旁處,陡然就丟失了方向。

時以寧:“我不信,這種男人怎麽會是單身?”

王叔說:“家裏催得緊——嗐,不過有啥用,催也不找,皇帝不急太監急。”

章園插了句嘴:“會不會心裏有個放不下的白月光什麽的?”

時以寧忙說:“怎麽會啊,估計隻有被別人當成白月光的份兒。”

“就是高中時候高低暗戀三年的那種帥哥學長。”

“對對對。”

薑迎燈看著紙麵,視線徐徐地失焦,時過境遷,暗戀兩個字還是最戳人。

章園揣測說:“那估計就是沒玩夠吧,我認識一富家少爺也這樣,身邊美女如雲,壓根不惜的結婚。”

八卦聽到這裏,薑迎燈一側的手機已經不知不覺震了二十秒了,她反應過來,忙取過來看。

台本被塞給時以寧,薑迎燈去旁邊的廂房接電話。

是裴紋打來的。

跨過高高的門檻,這是一間顯得較為空曠的廂房,陳設簡潔,隻兩側擺了些字畫古籍。

薑迎燈接通電話,說:“怎麽了,我上班呢。”

她視線掃過梁氏先人留下的山水畫,聽見裴紋說:

“我之前不是認識店裏一些客人說要給你介紹男朋友,我開始接觸了幾個,條件都不怎麽樣,有的學曆低,有的年紀大,就都沒跟你說,今天有個客戶發了個小夥子照片過來,我一看長得挺標誌的,問了下是個Z大的研究生。”

薑迎燈一邊挪步往裏麵走,一邊問:“研究什麽的?”

“是理工科,當時提了一嘴,好像是什麽電子信息?我這會兒忘了,等等再問問我告訴你。”

“家裏條件呢?”

“條件挺不錯的,搞廠子的。”

薑迎燈自嘲地一笑:“條件好的能看上我嗎?不能是缺條胳膊少條腿的吧?”

裴紋說:“那倒沒有,不過他家裏情況跟你挺類似的。他爸也是前幾年改造過,不過你放心,不是殺人放火之類的,我問了,也是債務問題。”

她苦笑:“嗯,我爸坐過牢,所以我也隻能找坐過牢的。”

裴紋也不是說話委婉的人:“有些話聽著殘酷,不過到年紀,你也該明白這個道理了。”

薑迎燈無奈地笑了笑:“我知道,我理解。現在人談感情就是按斤兩稱的,我是缺了些東西,也不奢求誰願意做慈善為我補上。”

她想了想,又說:“Z大挺好的,給我看看照片。”

裴紋應了聲行。

薑迎燈掛掉電話,見外麵新一輪拍攝又開始,正要往外走,忽的餘光瞥見人影微動,她倏地望過去,梁淨詞正懶洋洋坐在她身後的八仙椅上,這距離近到她以為自己瞎了才沒有看見他,好半天,她無措地憋出一句:“你怎麽……在這裏?”

梁淨詞垂著眉目,沒什麽脾性,聲音平平:“我該在哪兒?”

他就坐在那兒,主人氣勢,也本該是屬於他這樣公子王孫的氣勢,離她雖近,但赫然又有一些距離。是磁場上的距離,也是階級上的距離。

明明坐著,低她一些,但講話不看人時,卻真有那麽點居高臨下的意味了。

薑迎燈忙說:“不好意思,我以為這裏沒有人。”

見她的腳步就這樣緊急拐走,不願多逗留的樣子。梁淨詞這才抬眸,視線抓住她的背影,淡淡三個字將她抓住:“在相親?”

薑迎燈心口一窒,而後搖頭說:“沒。”

梁淨詞起了身,闊步到她跟前,站在薑迎燈的側前方,他偏過身來望著她,背對天光,一副堵她去路的姿態。端詳她一會兒,嗓音略略沉下來,也伴著久違的溫柔:“一句話也不想跟我說?”

薑迎燈視線平視時,隻看著他胸前敞開的那兩顆扣。

“不是不想。”她抬起眼睛,坦然地回視他,“我沒有什麽要說的。”

梁淨詞說:“相親就相親,有什麽可撒謊。”

為他越界的質疑,薑迎燈眉心一緊:“這好像是我的事吧?”

他聞言,又凝視她好半晌,才顯得無奈地,稍稍退去一步,說:“是我失禮。”

薑迎燈沒說什麽,默認了他這句話的意思。但嘴上說著失禮,梁淨詞仍竭力挽回些什麽,邀請她:“晚上一起吃個飯。”

薑迎燈說:“我和同事聚餐。”

她拒絕的意圖夠明顯了,他不能裝聾作啞。

再糾纏就更顯逾矩,梁淨詞默了一會兒,淺聲應:“行。”

這兩人待在一起,應當最為契合的模式:一個習慣了照顧,一個習慣了被照顧。

可他現在連說句“到家給我發個消息”的立場也不複存焉。

薑迎燈似乎也在下意識等著什麽關照的話,但很快她也意識到,他們沒頭沒尾的對白,是多麽沒有價值。

她拎著裙子想跨過門檻的手指收緊,掌心泛出寒涼的濕氣。

梁淨詞這樣臨危不亂的個性,被拒絕一回,他便知事理地退場。

即便眼中隱隱不甘,也藏匿得不動聲色。

隻不過她擦肩要走時,他低低地講了幾個字:“那改天。”

薑迎燈說:“工作沒有什麽事情的話,應該沒有接觸的必要?如果後續還有安排,再說。”

不要見沒理由的麵。

沒有必要。

周暮辭在人群裏張望一番,找到薑迎燈,過來說:“找你半天。”他說話帶著點喜滋滋的笑意,“好消息,我搶到科技館的票了。”

薑迎燈:“幾張?”

“不就我們倆去麽?還有誰想加入?”

她淡淡地笑:“可以,我沒意見。”

兩人說著,就走遠了。

梁淨詞始終背對著,好一會兒,才回眸看去。

挺索然地陪他們在這陰森森的地方待了半天,幸好王叔還一身正氣,為上電視樂樂嗬嗬,中氣十足地錄完整個采訪,結束時來喚還歇在廂房的梁淨詞。

他應一聲,起身離開。

耳畔傳來一幫人的起哄聲。

梁淨詞的餘光裏,一個女孩子被推出來,在一些嘈雜的笑鬧聲中,那女孩踩著碎步上前,梁淨詞斂眸看她。

年紀不大,又靦腆又因為緊張而憋著笑,怯怯看她,說:“哈嘍梁先生,晚上我們聚餐,你一塊兒去麽?”

“不了,”梁淨詞答得淡淡,“有事。”

“嗯……嗯,那我能不能加個你的微信?”

他擺了擺手,輕微的動作,盡可能把拒絕人的傷害降到最低。

女孩微怔,又做爭取:“真的不行嗎?”

梁淨詞看向身後的老人家,微微抬一抬下巴:“你們吃飯把王叔捎上。”

“好咧,沒問題。”

梁淨詞想了想,沒別的要交代,於是說:“我先走了,再見。”

女孩不是很內斂的個性,一會兒又笑眯眯起來,“那下次見!”

铩羽而歸的時以寧回到車上,在眾人期待的視線裏,她垂頭喪氣驚叫一聲:“沒要到。”

周暮辭掏出手機,熱心腸地說:“我有他電話,要不你搜搜看。”

章園驚呼:“犯規犯規,你這可就是騷擾了啊!”

時以寧笑著,對著一串號碼就開始搜索:“哎呀,我就搜一下就搜一下。”

薑迎燈沒參與,她拍一下午片子餓得不行,撕著一塊麵包就開始大快朵頤,直到聽見時以寧又嚷了聲:“哎哎,快來鑒定,這是情侶頭像吧?”

一團麵包堵在喉嚨口,將她食管咽得生疼,薑迎燈被嗆得咳兩聲,接過旁邊周暮辭遞來的水。

周暮辭也是個八卦的,回頭看時以寧的手機。

“好像還真的是。”

“學姐你看!”時以寧說著,將手機屏幕送到薑迎燈麵前,“是不是?!”

被動地卷進八卦的討論,她猝不及防看見被放大的梁淨詞的頭像。

被水裹挾的麵包很順利地流進胃裏,卻漲漲的,讓她內髒飽和,又產生微弱的鈍痛。

所謂的情侶頭像,是當年她精挑細選後,命他換上的。

一張墨綠底色的男士頭像,現在看已然有些過時,即便缺少了另一半,即便早就在她的黑名單裏躺了很久,他也一直沒更換。

聽說不換頭像的人都長情,可惜,沒有等到他的長情在她這兒應驗。

薑迎燈一秒挪開眼,咳了兩聲,接著喝水。

“我總覺得這人很眼熟,是不是跟你有關。”周暮辭果然還是想起了什麽,看向薑迎燈問。

這話一說,車裏jsg人都看過來。

她拍了拍堵塞的胸口:“你覺得可能嗎?”

一圈人,對此話不疑有他。

於是沒再追問。

回去的路上,薑迎燈戴了耳機,隔絕了任何與他有關或無關的討論,她閉著眼,但轟隆隆的雷穿透力太強,越過歌手的靡靡之音,敲打著她的鼓膜。

後來,那個謹小慎微的女孩也學會磊落大方,小小的世界裏進入了更多陌生的人與事。

可是有些人的時間,卻好像那張頭像一樣被定格在了某一處,人生之書,停留在寫滿她名字的這一頁紙,再未翻篇。

薑迎燈其實也有些好奇,梁淨詞這三年是怎麽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