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外麵傳來了木魚聲,夾雜著報曉的頭陀悠長的喊聲“四月十五,天氣晴明……”

李桃睜開眼,往身邊一看,果然丈夫早就不在**了。她的丈夫一向很體貼,早上起來晨練都是輕手輕腳生怕吵醒了她。

伸手搖搖床邊的鈴鐺,七八個女使魚貫而入,有兩人端銅盆,遞毛巾,伺候李桃洗漱,又有最得用的春鶯恭敬的問道“娘子今日,要穿昨日做好的那件大袖麽?”

李桃微微點頭:“就那件吧!天熱了,把我上個月裁的素色鶴氅給相公找出來。翁翁的藥可熬好了?雖老人家們口重,可醫生叮囑了要吃清淡的,廚下的人注意些。”

春鶯便去找了李桃的衣服出來,又拿出了一件素白的鶴氅“相公才晨練完,已經去了浴房洗漱,我讓小幺兒給相公把衣裳送去。”見李桃微微點頭,便把手中的鶴氅連同另外幾件衣服遞到一個十一二歲的女使手中,那女使向李桃微微福身,便退了下去。

又有女使上前稟告道“翁翁早上喝了一碗荷葉粥,兩隻素夾子,婆婆隻喝了一碗荷葉粥,說是天氣熱,吃不下。”

李桃皺皺眉,公公婆婆的身體這一二年越發的差了,他們過去是莊戶出身,飯量大得很,公公前年還能一頓早飯吃三碗粥四五個蒸餅呢,這才幾年的功夫飯量就小成這樣。人到七十古來稀,她跟丈夫其實都明白,二老的時間不長了。老人家也常說,這輩子兒孫滿堂富貴榮華,知足了,可以放心的閉眼了。可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她跟二老相處了二十幾年,聽到這樣的話怎麽會不難過。

歎了口氣,李桃輕聲說“你們用心些,多給翁翁婆婆打打扇子,把短衣給二老找出來,反正在自己家裏,穿的隨便些,不礙的。”兩位老人過去在鄉下,便是婆婆也經常挽了褲腿下地,更不要說動不動就赤膊的老爹了。可隨著兒子的官位越升越高,兩位老人行動間也越發拘謹,總怕一不小心給兒子丟了人。

李桃吩咐完這兩個女使,又轉頭衝兩個廚下的中年女使道“做些清爽的小菜吧!醋芹,糖藕之類的,每頓多多少少準備三兩樣。還有米飯,米蒸的爛些固然好下口,可水放的太多都成粥了,又有什麽吃頭?多蒸一會兒才是正經。”

她一邊洗漱穿外衣,一邊挨件事情分派。等自己收拾停當,過來聽候吩咐的女使也散光了,門外傳來丈夫問女使的聲音“你們娘子都收拾好了麽?”還沒聽到女使回答,門簾一動,嶽翻已經走了進來。

嶽翻四十一歲了,白麵長須,配上素色的鶴氅看著十分的儒雅,一進門便誇李桃“良人穿了這身衣服,好生標致!”

李桃嗔道“原來是穿了這身衣服才標致!”嶽翻哈哈一笑,拿起了梳妝台上的畫筆道“我與良人畫眉……”

周圍的女使忙退了下去,李桃伸手點了丈夫的額頭“那麽多人呢,你怎麽就不知羞。”

嶽翻蹭到她身邊把頭放在她肩膀上“小桃姐沒有過去那麽喜歡我了……”

李桃哭笑不得“當翁翁的人了,張口小桃姐閉口小桃姐,讓孩子們聽到像什麽樣子!”

嶽翻輕聲說“你便是做了祖嬤嬤,也還是我的小桃姐啊。”

李桃笑罵道“油嘴滑舌,”一邊說著一邊與嶽翻正正襆頭“天氣熱,你別活動的過了頭,中暑了可就糟了。”

“我知道的,你放心吧”嶽翻說著話,把眉畫好,細細端詳了一下“好了!你照照鏡子。”

李桃對著梳妝台上的大玻璃鏡子一照,鏡中的女子眉目如畫,絲毫看不出已經是四十出頭的人了,一時間有些發愣。

她忽然想起來小時候,那個算命先生對他父親的話“你家有個有大富貴的孩子,隻是要曆經磨難才能修成正果。”

那時候,她是多麽的討厭那個算命先生啊!如果不是他那句話,阿爹跟阿娘一定不會變成後來的那個樣子。

那會兒,弟弟身體一直不好,為了給他看病,阿爹阿娘每日裏起早貪黑忙碌個不停,家裏的三十畝地被賣的隻剩下四五畝不值錢的山坡地。她是會覺得父母偏心,可村戶人家誰不是重男輕女?他們雖然偏心,卻不是不疼自己的。一斤換來的白麵做成了兩頓湯餅,弟弟吃了幹的,她跟小妹喝些剩下的稀的,她不生氣,弟弟的身體不好,更不要說,阿爹阿娘連嚐都不舍得嚐一口。

弟弟的身體好一陣壞一身,湯藥不斷,家裏越來越窮,阿娘越來越暴躁,阿爹越來越沉默,然後,那個算命先生,出現了。

阿娘趕走了那算命先生,不許阿爹給他銅錢,可李桃知道,阿娘心裏是相信那算命先生的話的,她相信,她的孩子會有大富貴,而這個孩子,當然是他們唯一的兒子,阿梁。

阿娘的偏心越來越厲害,煮出的白麵湯餅甚至不許才三四歲的杏花喝一口,倒是已經能幫上大人忙的小桃能喝兩口弟弟實在喝不下的。阿娘也越來越暴躁,兒子讓她揪心,女兒則讓她鬧心,她看著小女兒不小心把菜團子掉在地上,狠狠的一個耳光把杏花扇出去“我怎麽就養了這些賠錢貨!”

算命先生走後的第二個月,李桃被,任何“”,本站永久無彈窗!阿娘帶到了青柳鎮上牙人處,打聽了有一戶很大方的趙官人家正在招女使,便帶了她去。再然後,她被賣給了趙官人家做十年的女使。

她記得母親走前摟著她直掉淚“阿娘不好,阿娘剛才怎麽就打你了……小桃你要聽你的話,勤點兒,別惹主人生氣。十年,就十年,你弟弟讀書了,有出息了,阿娘接你出去享福。”

那一年,李桃隻有十歲,她意識到自己需要在這個完全陌生地方呆跟她年紀一樣長的時間,才能回家。她很害怕,她真想逃回家去,可是她知道,家裏已經收了主人的一百五十貫,她不能回去的。阿弟養病要錢,上學也要錢,更不要說家裏欠了一屁股債,如今家裏連一斤米都沒有了!除了賣掉她,阿爹阿娘真的沒別的辦法了。

她被娘子安排著跟著穆阿嬸打下手,穆阿嬸針線活做的很好,她每天隻需要打絡子,分線,掃掃地擦擦桌子,很輕鬆,偶爾去娘子的房間擦地,娘子還會拿了桌子上的果子給她。

可她還是想家,思念像夏天的野草一樣割也割不盡,她聽馮四哥喊她“小桃,你阿爹阿娘來看你了!”開心的一溜煙的跑出去。

“你阿弟上學了!”阿娘一臉喜色“先生說他很會讀書,小桃,你好好做工,趕明你阿弟考上秀才,咱家有錢了,阿爹阿娘就把你贖出去!”

阿爹在一邊不說話,走的時候輕輕跟她說“小桃長大了,能養活家裏人了。”

那時候,他們對自己的疼愛,不是假裝的。

再後來呢?她跟阿爹阿娘常年見不到麵,見麵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阿娘但凡說話,無非都是阿弟讀書如何如何的好,家裏如何如何的窮,說完了便教她學的嘴甜些,多討些賞錢好與他弟弟買紙筆。

她在李娘子身邊呆到第三個個年頭,那年過年,娘子給了她一匹布一貫錢,讓她回家看看。她回去了,看到的是忙著讀書理都不理自己的弟弟和怯生生的甚至不敢大聲說話的妹妹。阿娘接過布,歡歡喜喜的說:可以給阿梁做身新衣服了。明明弟弟身上的衣服整整齊齊足有九成新,可妹妹的衣服早就破的不成樣子,而且分明是她小時候穿過的。她看到阿娘很是自然的拿了布料在弟弟身上比量,扭過頭順手就給杏花一巴掌“死杵在這裏做什麽,還不去洗衣服!”這個一臉刻薄,對自己的女兒像對待牲口一樣的女人,是她的阿娘?那一刻,她開始恐慌了。

再後來呢?再後來的事情她甚至不願意回憶,長時間的分離讓她對父母身上的變化感受的格外清楚:阿娘再不是那個雖然脾氣暴躁卻會在寒冷的冬夜把自己摟到懷裏的阿娘,阿爹也再不是那個雖然在妻子麵前唯唯諾諾,卻會把女兒放在肩頭去鎮上看把戲的阿爹了。他們的眼裏,她跟杏花一樣,不過是給阿弟賺錢的工具罷了。

然後,她遇見了阿兄。

李桃聽見丈夫在喊自己“小桃姐,你怎麽了?”扭過頭來看丈夫一臉的擔心,微微一笑“我隻是想起了在青州那時候的事兒。”

嶽翻笑道“過兩天就要回去了,難怪你總是想這些。”

小桃歎道“經過這些年的戰亂,青州一大半的房子都毀了。大姐的房子被燒了,我家倒沒有被燒,可是沒人打理,窯洞全塌了……”

嶽翻輕聲說“阿兄當日帶大家夥兒搬出來的時候,不是把重要的東西都帶走了嗎?”

小桃搖搖頭“你不明白,不是重要不重要的事兒,隻是回去了,卻看不到熟悉的家,心裏會難受。”說到這裏又微微一笑“是我矯情了,房子就是不塌,這麽多年了,怕是也荒廢的不成樣子了,難道還能搬進去住兩天不成?隻要阿姐埋在地下的那些石碑什麽的都還在就好”

嶽翻道“大熱天的,就為幾塊石頭,讓你趕那麽遠的路回去,我真不舍得。”

小桃笑著說“原本阿兄就答應了大姐跟趙先生,以後有機會就親自去把他們埋在地下的那些大塊兒的石碑雕刻什麽的拉回來。如今阿兄出門不在家,我當然要替他去了!”

嶽翻楞了一下,抬頭看妻子臉上還帶著笑,到底還是又把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

去青州的路途遙遠,好在路修得不錯,李桃家的馬車又造的十分的舒適,倒也不難熬。

坐在豪華的馬車上,車前後是大隊的儀仗,李桃忽然想起那一年,她離開青州去廄,坐的不過是最普通的駑馬拉的馬車,可是一群人坐在車裏嘰嘰喳喳,二十多天的路程很就走完了。一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

青州之行並不算愉,雖然趙宅下麵的東西全都挖出來了,可是李桃看著家裏破壁殘垣的景象,心裏就舒服不起來。又有下人來報說隔壁的楊樹村整個兒沒了,似乎是前些年戰亂,舉村外逃,現在整個村子已經成了一片廢墟。回稟完畢又試探著問“娘子,我們問了鄰村的人,您要我打聽的那家姓陳的,他們家的大兒子陳梁在逃難之前已經考上秀才了,他們家好像並沒有走遠,有人在青州見過他們,要不要……”

李桃沉吟了片刻,輕輕搖頭“不必了!”

李桃回到青州,才進城便被杜知州派人接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