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有戲
轟隆隆!
隆隆槍炮聲隱隱約約傳來,令人心驚肉跳。
夜色,如墨。
日郵中央碼頭就籠罩在這一片漆黑之中。
成箱的貨物,堆積在碼頭上,由此看去,可以看到遠處星星點點的船燈遇火,在黑夜裏忽閃忽滅,就如同鬼火一樣。
張阿根提著燈,在碼頭上穿行。
日間喧囂的碼頭,此刻寂靜無聲,猶如一塊死地。
他打了個哆嗦,嘴裏用含糊不清的滬上方言嘟囔道:“又要打仗了!啥辰光是個頭啊。”
抬起頭,朝遠處的船火看了一眼。
他歎了口氣,佝僂著身子,繼續往前走。
張阿根是土生土長的老上海人,無兒無女,獨自一個人住在日郵中央碼頭旁邊。一條腿有點瘸,但並不影響日常生活。後來托人在碼上頭找了個看更的活兒,薪水不多,但勉強夠用。
這些日本人雖然蠻橫,但給的薪水還成。
至少比起以前在這裏看更的人,張阿根的薪水的確是漲了不少。
以前,這座碼頭叫匯源碼頭,後來被鬼子的三菱郵船會社收購,於是改成三菱碼頭。光緒十一年,三菱郵船會社歸並日本郵船會社,這碼頭就改成日郵中央碼頭,並且延續至今。
張阿根是個普通老百姓,對日本人倒是沒有太多仇恨。
相反,因為日本人給的薪水高,所以在他看來,這些日本人比那些金發碧眼的洋人好許多。
宣統三年,日本人收購了怡和碼頭,把兩個碼頭連在一起。
雖然有不少人因此失業,但是在張阿根看來,與他又有什麽關係?他就是一個平民老百姓,哪裏管得了那麽多。這大上海自從開埠以來,早就變成了洋人的天下,而他更已經麻木。
朝廷,沒了!
大清國皇帝,也被趕走了。
而今叫什麽國民政府,一天到晚的打仗,你打我,我打你,到頭來倒黴的還是他們這些老百姓。為什麽那麽多外地人跑來上海求生活,說白了還不是沒了活路,來大上海找機會嗎?為什麽上海有機會,因為這裏有洋人。洋大爺們在這裏一天,這大上海就能有一天太平。
至於什麽北伐,張阿根沒興趣。
學生崽不好好做學問,隔三差五的跑到大街上遊行……
前年惹怒了洋老爺,結果死了不少人,一下子變得老實了!好好過日子不好嗎?整天鬧事,真讓人想不明白。
日郵中央碼頭,大體上可以分為兩個部分。
一部分是由日本郵船會社使用,主要停靠遠洋班輪;另一部分則租賃給日清輪船公司,用來停靠長江班輪。張阿根負責看守的,就是隸屬於郵船會社所的碼頭,每日都停靠著許多大型遠洋商船,吞吐數不盡的貨物,也是整座日郵中央碼頭最為忙碌的區域,貨物堆積如山。
天已經不早了,從上海郊外傳來的槍炮聲,也在逐漸減弱。
其實,張阿根倒不太擔心碼頭的安全。聽說鬼子的海軍陸戰隊已經在四川北路設立關卡,估計就算是國民革命軍打進上海市區,也不會把戰火波及到日郵中央碼頭這邊。要知道,這裏是日租界!大清同治九年,日本人就開始僑居虹口。隨著上海公共租界在虹口築路,虹口的確就被非正式納入公共租界的管轄範圍。十二年,也就是1873年,日本正式改上海出張所為領事館,由此也拉開了日本對虹口地區,長達半個世紀之久的非法統治時期……
光緒二十五年,日本正式參與租界管理。
次年,日本僑民在租界北區和東區占居優勢地位,並組織了上海義勇團日本隊,進行自衛。
而到了宣統二年,也就是公元1910年,日本在虹口地區的僑民數量,位居第一。
這裏是日本人的統治區,不管合法還是非法,國民革命軍不會,也不敢派遣部隊進入這裏。
張阿根輕輕歎了口氣,提著燈,一瘸一拐繞著碼頭轉了一圈之後,就準備回屋休息。
突然,他停下腳步,警惕地轉過身,向身後看去。
黑漆漆的碼頭,空曠寂靜,不見人影……
難道是我想多了?
張阿根心裏感到疑惑!他剛才明明覺得,身後似乎有人,可是回頭看,卻什麽都沒有看到。
難道是……
張阿根突然打了個寒蟬!
這空****的碼頭上,隻有他一個人。
一種莫名的恐懼感悄然攀上心頭,令他臉色頓時慘白。
半年前,日郵中央碼頭曾發生過多起命案,死者大都是碼頭上的雇工,而且多是在夜晚遇害,死狀極慘。張阿根曾經看到過一具死屍,全身的血液被吸幹,而且都是喉嚨被咬斷致死。
命案共發生了十餘起,令中央碼頭附近的居民人心惶惶,甚至還波及到整個日租界。
有那麽一段時間,甚至沒有人敢來碼頭做工……後來還是公共租界派來專員,匯合虹口公共治安事務所的日捕進行調查。而調查的最終結果,無人知曉。反正沒過多久,公共治安事務所就傳出消息:日郵中央碼頭安全可靠,之前所發生的命案,是由一個連環殺手所為。
殺手已經伏法,所以碼頭已轉危為安。
雖然是這樣,可還是沒有人敢來碼頭上工。
不得已,日本郵船會社隻好提高了工錢,才算是招募來工人。可即便如此,一到晚上,碼頭就好像一塊墳地一樣,沒有人願意在夜間開工。張阿根當初也很害怕,不過鬼子很大方,還專門派人過來進行安撫。反正他無兒無女,薪水又高,於是便留下來繼續做打更的守夜人。
半年過去了,張阿根幾乎把這件事忘了。
可就在剛才那一刹那,塵封的記憶突然間恢複,令他頓感恐懼。
“南無觀世音菩薩保佑,南無觀世音菩薩保佑……”
張阿根看沒有什麽異樣,在心裏麵祈禱了幾句後,慢慢轉過身來。
“啊!”
他突然張口想要叫喊,可是那一聲尖叫好像卡了殼一樣,被生生憋了回去。一隻白嫩的小手,輕輕扣在張阿根的脖子上,耳邊傳來一個柔柔的聲音,“再叫喊,就要了你的狗命!”
說話的人,是一個身穿黑色夜行衣,臉上帶著麵紗的黑衣人。
雖然看不清楚長相,但是從那聲音,卻可以聽出是一個女人。張阿根發誓,他根本沒有看清楚這女人是如何出現在他麵前。好像鬼魅一樣憑空幻現,著實讓他這個老江湖嚇了一跳。
張阿根立刻閉上嘴巴,眼中透著恐懼之色。
想當初,他也是個混跡十裏洋場的白相人,後來腿折了,才淪落到如今地步,可眼力價還在。
對方雖然是個女人,那手掌白嫩,手指纖細,看似沒有半點危險。
但張阿根卻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危險氣息……他相信,隻要他敢有半點反抗,這隻白嫩的小手,一定會毫不猶豫捏碎他的喉嚨。當年那個割喉殺手,張阿根沒有見過。但他知道,眼前這個黑衣人的手段,絕不會比割喉殺手差。這種時候,他絕不會做出任何激怒對方的事情。
“我問你,知不知道,日本人有個什麽三菱的商號?”
女人的聲音,依舊是柔柔的,非常好聽。
張阿根能夠聽出來,女人說話,帶著句容口音。
“儂說的,是三菱會社嗎?”
“什麽會社不會社,就是叫三菱的商號。”
是個雛兒!
張阿根心裏道,但卻不敢有半點怠慢和輕視,連忙回答說:“三菱會社,就是儂說的三菱商號。”
“我聽說,他們最近有一艘船在這裏停靠?”
“儂說的是霧島號吧……這半年多來,三菱會社就隻有這艘商船在碼頭停靠……儂往這邊看。看到了沒有?從這裏走,第三個碼頭外麵那艘大鐵船,就是霧島號,專屬於三菱會社。”
順著張阿根手指的方向,黑衣人舉目看去。
黑夜中,一艘龐然巨獸停在海上,隻是距離碼頭,似乎很遠。
“我再問你,最近有沒有一些日本和尚登船?”
“日本和尚?”
張阿根一愣,旋即露出一抹恍然之色,連連點頭道:“十天前,是有一幫子打扮古怪的鬼子登船,之後就再也沒有上岸。儂如果是找那些人,阿拉還是要提醒你,盡量別靠近他們。
那些個日本和尚神神道道,好像非常古怪。
那天他們上船的時候,阿拉看到一個鬼子兵就碰了一下其中的一個人,結果一下子掉進海裏,差一點就被淹死。阿拉說不清楚那些人是什麽來曆,不過看船上的人,對他們很尊敬。”
骨子裏抱著‘安全第一’的想法,可張阿根還是忍不住提醒了一下黑衣人。
隻是,黑衣人似乎根本不在乎,“那有沒有辦法登船?”
“登船啊……好像不太容易。
那些鬼子登船,都是靠渡船接送,包括運送貨物,也都是用渡船……霧島號,從來不會停靠碼頭。”
“船上,有多少人?”
張阿根苦笑道:“阿拉隻是個癟三,在這裏守夜,怎麽可能會知道船上的人數?
不過,聽說霧島號這兩天就會離開,所以天黑前看到不少霧島號的船員上岸,估計沒多少人。
對了,你說的那些日本和尚,可能還在船上。至於其他的,我也不太清楚……”
“記住,今天晚上,你什麽都沒有看到。”
話音未落,那隻一直放在喉嚨上的纖纖玉手移開,緊跟著張阿根手裏,出現了一根小金魚。
張阿根再睜開眼時,黑衣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若非手裏有一根黃燦燦的金條,張阿根甚至會以為,他方才是做了一場夢。
扭頭,向三號碼頭看去,張阿根突然間瞠目結舌。他用力甩了甩頭,揉了揉眼睛,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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