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月白風清樓
崇禎六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天氣驟寒,在王屋山區蜿蜒流淌的黃河冰凍成橋,高迎祥、李自成等等十多萬賊寇用門板鋪在了冰上,在門板上又鋪了一層土,馳馬率眾越過黃河抵達河南澠池縣,河南河防中軍官袁大權倉猝迎戰,被李自成擊斃,就這樣,賊寇一舉突破了黃河天險,將重兵甩在了身後,在河南大地上往來馳騁,在大明的腹心處狠狠的插上了一把尖刀,讓朱由檢痛徹心骨。
令林純鴻大跌眼鏡的是,朱由檢居然未追究玄默、王樸等人的責任,隻是下了一道聖諭,“賊既渡河,豫境鄰壤地方,俱宜嚴防奔突。秦、鄖準各撫通著選調將士扼要截剿……”這還是傳聞中對臣子刻薄寡恩的崇禎皇帝麽?林純鴻百思不得其解,也懶得去想,尾隨著高迎祥、李自成等人往南追擊,一步步靠近他的老巢枝江。
與此同時,溫體仁瞅準時機,拋出了他的五省軍務總督方案,得到了朱由檢的首肯。溫體仁竭力在崇禎麵前展示自己孤臣的形象,隻提出方案,無隻言片語涉及五省總督人選之事。東林黨人則不然,在朱由檢拒絕由洪承疇擔任後,立即串通延綏巡撫陳奇瑜上了一份奏疏,言道:“流寇作難,始於歲饑,而成於元凶之煽誘,致兩郡三路皆盜藪。今未頓一兵,未絕一弦,擒斬頭目百七十七人,及其黨千有奇。頭目既除,餘黨自散,向之斬木揭竿者,今且荷鋤負耒矣……”
朱由檢接到奏疏後,對陳奇瑜大為欣賞,傾向於將五省軍務總督的重任交給陳奇瑜,而不是眾望所歸的洪承疇。
與此同時,容美土司也處在暴風雨來臨的前夜。
三鬥坪位於西陵峽中部,離夷陵州城大約八十多裏。自從林純鴻接手陳賀和付家和的木材生意以來,這裏就成了容美宣撫司木材的集散地。每日,源源不斷的木材匯集到這裏,被邦泰商號的商人們品頭論足,談定價錢,然後綁縛在一起,運往荊州、武昌以及揚州。
隨著時間的逐步推移,川東的木材也慢慢匯集到這裏,當然也包括石柱宣慰司的木材。
三鬥坪除了規模宏大的木材市場外,最為著名、利潤最為豐厚的要算容美綠茶。每年陽春三月,新茶上市,土人們挑著一擔擔的綠茶匯集到三鬥坪,由邦泰商號市易部隸屬的貨棧收購,然後一船船的運往大明各地,賺取不菲的利潤。
更何況,包括西蘭卡普織錦在內的土特產也在此地被收購,三鬥坪幾乎成了容美宣撫司最為繁華的地方。
商人們如飛蛾撲火般撲向三鬥坪,曾經有實力雄厚的商人直接找土人買賣各種貨物,但在邦泰商號的打壓下,大多虧得血本無歸。最終,這裏的貨物銷售和購買由三鬥坪貨棧一手操控,不允許任何人插手。
隨著商業的繁榮,各種服務業應運而生,最為著名的要算月白風清酒樓。月白風清酒樓的曆史並不長,不到兩年,占地大概有十多畝地,裏麵建有軒館亭榭,並且種植了大量的名貴花草,格調極為優雅和清靜,實乃雅俗共賞的好去處。再加上這裏的糯米酒入口醇厚,不僅供應本酒樓,還遠銷至夷陵、荊州,也吸引了不少生意人和文士。
據說,月白風清樓的老板與邦泰的淵源極為深厚,為了與邦泰商號結個善緣,到此地買賣貨物的商人大宴賓客,也大多選擇月白風清樓。
月白風清樓背靠著黛獅山,在黛獅山山腰,建有一黛獅亭,在此飲酒,能夠縱覽三鬥坪密集的建築和熙熙囔囔的人群,讓人豪氣幹雲,酒量大增。所以,這裏的酒席極為昂貴,非豪富不能至此。
此時,黛獅亭正坐著四名男子,邊喝酒邊聊天,還偶爾看看山下的景色,以助酒興。
其中一名男子大約三四十歲,滿臉的絡腮胡子,頻頻的舉杯往口中倒酒,每喝完一口,還咂咂嘴,連呼好酒。
坐在此男子左手邊的乃一名年近二十的男子,看著絡腮胡子一杯接一杯,忍不住碰了碰他的手臂,道:“雲叔,您就不能慢點喝?雖說這糯米酒勁力小,喝多了也傷身!”
絡腮胡子嘿嘿笑了笑道:“小玄子啊,你雲叔自己知道自己的量,你就放心好啦。這三鬥坪實在是個好地方,月白風清樓也是好地方,酒美、風景美、老板娘更美,可惜不屬於我們了啊!”
坐在絡腮胡子對麵的乃一名年近五十的男子,頗為嚴肅,聽了絡腮胡子的話後,臉色微微發紅,不發一言。
小玄子眉頭皺了皺,說道:“雲叔您果然喝多了,崇禎三年時將三鬥坪三千畝地以二萬兩銀子的價格賣給林純鴻,您老人家不是勸義父同意?”
絡腮胡子打了個酒嗝,右手猛地一揮,恨聲道:“所以這才叫恨!都怪我當初瞎了雙眼!”說完,轉頭向右,對右邊的中年男子說道:“老夫子,你當初也瞎了眼,你說是不是?”
老夫子大窘,恨不得鑽到桌子底下去,雙臉漲得通紅。
絡腮胡子對麵的男子厲聲道:“田楚雲!住嘴!”
這名男子的呼喝甚為嚴厲,絡腮胡子似乎非常怕他,吐了吐舌頭,夾了一筷子菜往嘴裏送去。
絡腮胡子對麵的男子就是容美宣撫司的宣撫使田楚產,老夫子是田楚產的謀主趙立仁,小玄子是田楚產的長子田玄。而絡腮胡子就是田楚產麾下的第一大將田楚雲。邦泰集團在清江地區咄咄逼人,堪稱一代雄才的田楚產憂思滿懷,終日食不安寢,人也逐漸消瘦。
在萬曆三十七年世襲宣撫使之職後,田楚產憑借著自己的雄才偉略,在祖輩經營的基礎上,吞並了不少地盤,甚至連夷陵州的某些地盤也置於自身掌控下。當時間到了崇禎年間後,田楚產正準備將清江沿岸置於自己的管轄下,可惜遇到了林純鴻。
林純鴻的出現的確讓容美宣撫司的日子越過越好,錢財也越來越豐富,但是,向南邊擴張、欺壓各個長官司的勢頭被迎頭壓製。當初田楚產為了貪二萬兩銀子的眼前之利,將三鬥坪三千多畝地賣給了林純鴻。而林純鴻在短短的幾年內,將三鬥坪經營成人見人羨的肥肉,讓田楚產鬱悶不已:麾下的土人雖然口裏不說,但暗自腹誹的人不少。
更讓田楚產鬱悶的是,在三鬥坪貨棧裏每日都有一些酸儒說書,說書的內容五花八門,其中就包含林純鴻在北方的戰績,目前土人們都視林純鴻為戰神,聲望與日俱增。
田楚產很想驅逐這些胡說八道煽風點火的人,但是這些人都集中在貨棧,他的侍衛和兵丁根本無法進入貨棧。自清江地區編戶齊民以來,三鬥坪明顯增強了守備力量。
看著田楚產冷著臉盯著三鬥坪貨棧,田玄說道:“爹,不若先下手為強!”
田楚產轉頭盯向田玄,銳利的目光讓田玄寒噤不已,田玄連忙接著說道:“我看過了,三鬥坪僅僅隻有三百多弓兵,我們想吃掉這個地方易如反掌。”
田玄說完之後,非常緊張,低著頭,一雙眼睛不敢看田楚產。
田楚產問道:“占領三鬥坪貨棧之後呢?”
田玄見父親沒有發怒,鼓起勇氣說道:“據兒子所知,林純鴻北上的兵丁有七千多人,留在隔河岩的有四千多人,還有李輝忠在清江地區的五千多烏合之眾,即使林純鴻全力攻打我們容美宣撫司,也不一定能贏啊?”
田楚雲拍了拍田玄的肩膀,說道:“林純鴻即使率所有的兵丁來攻,也打不過我們。我們比他更適應在崇山峻嶺中作戰。但是我估計,林純鴻會慢慢的困死我們,而不是直接攻打!”
田玄是未來的宣撫使,無論是田楚產,還是田楚雲和趙立仁,都竭盡全力的培養他,這不,在探討問題時,也循循善誘。
田玄天資聰穎,幼小時,田楚產更是聘請名師對其教導,一手詩詞寫得相當漂亮,被容美宣撫司上上下下視為理所當然的繼承人。當下,田玄很快明白了容美宣撫司麵臨的困境:長江和清江被林純鴻掌控後,容美宣撫司隻有西向翻越川東山脈一條路與外界進行聯係。更何況,如果林純鴻禁止邦泰在土司買賣貨物,容美將麵臨財源枯竭,土人生活難以為繼的危險。
田玄喪氣不已,說道:“自陳賀來三鬥坪伐木開始,我們就一步步落入了林純鴻的彀中,賣掉三鬥坪的三千畝地和馬連的鐵礦,正中林純鴻的下懷,一步錯,步步錯啊!”
田玄的話讓田楚雲和趙立仁臉紅不已,囁嚅著不知說何好。
田楚產執政時間已經超過二十年,經驗十分老道,安慰道:“你們不必喪氣,我們也從林純鴻那裏得到了不少好處,六年前,誰能想到一年的收入能超過二十萬兩銀子?林純鴻能隨意將思南、白崖洞等長官司搓成圓的扁的,我容美兵多將廣,豈能任他施為?”
田楚雲馬上問道:“宣撫使有了定計?”
旁邊一酒保侍立在周圍,專門為四人服務,一直側耳傾聽四人談話,這時聽到田楚產說到關鍵處,忍不住往田楚產旁邊靠了靠,不動聲色的將田楚產麵前的菜盤挪動了一下。
田楚產看著酒保,微微皺了皺眉頭,道:“來,喝酒,小二,去給我們再拿一壇酒!”
酒保非常失望,但神情中不敢表露,悠長的叫了一聲“好咧……”,轉身離去。
望著酒保的背影,田楚產歎道:“這林純鴻果然是無孔不入,據說邦泰設立了軍情司,專事打探消息,連這月白清風樓也被利用起來。”
三人麵麵相覷,田楚雲問道:“這月白清風樓的老板是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兒,如何能被林純鴻收買?”
趙立仁笑道:“這月白風清樓的老板我倒派人打聽過,開酒樓之前,乃枝江瑤華山一女尼,據說與林純鴻有私情。”
田楚產三人哦了一聲,田楚雲嘿嘿笑道:“這林純鴻也真舍得,連自己的女人也派出來刺探消息!要是我啊,恐怕得每天含在口裏。剛才宣撫使有什麽定計?”
田楚產笑罵道:“你就是一個急性子,回家之後說就遲了?”
田楚雲嘿嘿笑道:“宣撫使不說,我心裏癢癢嘛!”
田楚產冷笑道:“豈不聞釜底抽薪?除非林純鴻想造反,上麵還有大明朝廷呢,咱們得在這上麵下功夫!林純鴻帶給我們的好處,我們一定要享受,但是想吞並我們,沒門!”
三人聽了疑惑不已,田楚產大笑道:“來,喝酒,回家再議,這裏的酒還真不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