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婁東張溥

相比較東林黨人及溫體仁的敏銳,其他人的反應則要慢得多,比如揚州徽商會長王大俊。他正在為近在咫尺的江匪焦慮不安。這些年來,江匪的活動越來猖獗,長江幾乎成了最不安全的水道,大量的中小徽商因為貨物被劫而陷入困境,有的甚至虧得血本無歸,投河上吊的比比皆是。

雖然王大俊並未涉足長江航運業,但流通渠道的阻塞導致商業日漸蕭條,王大俊的生意越來越難做,剿滅江匪的願望越來越強烈。同時,以同鄉、家族為紐帶的徽商們要求聯合起來應對江匪的呼聲越來越強烈。

早在崇禎五年,從徽商那裏得到大量好處的官僚們就日漸重視江匪,不停的組織官兵進剿。然而江匪來無影去無蹤,連江匪的巢穴在哪裏還不知道。王大俊無法,隻好組織大量的人力進行查探,竭力配合官兵的剿匪行動。

曆來查探盜竊、搶掠的最好辦法就是追蹤被劫貨物的銷贓渠道,這一查,盧詩源漸漸浮出水麵,成為徽商們最大的懷疑目標。

隨著調查的深入,王大俊渾身冒冷汗:江匪的背後老板很有可能就是林純鴻!

林純鴻!王大俊對這三個字可謂又愛又恨。

崇禎五年底,林純鴻借口轉運軍輜,大肆拓展了揚州貨棧的麵積,還在長江邊劃出一塊區域,獨立修建了可以停靠超大型帆船的碼頭,一舉成為長江、京杭大運河的轉運中心,每日賺取的利潤令王大俊眼紅不已。

同時,王大俊也從林純鴻那裏得到了巨大的好處,木材的優先采購權並不是一句空話,而可以實實在在的轉化為銀子滾入腰包。

矛盾中的王大俊一直拿不定主意,是舉報林純鴻還是置之不理?舉報很可能遭到林純鴻的瘋狂報複。但是,如果不舉報,自己的生意不僅受損,而且還很可能擋不住徽商們施加的壓力。

事情一拖就拖到了崇禎七年冬天,王大俊再也扛不住徽商們的壓力,隻好想盡一切辦法反擊林純鴻。

王大俊想來想去,忽然想到了張溥。前些日子,張溥不僅挫敗了溫育仁敗壞複社名譽的陰謀,還暗暗的讓溫體仁吃了個悶虧,張溥的風頭越來越旺,江南士子紛紛投身複社,以張溥門生自居。江南的豪強們也紛紛為複社捐錢捐物,致使複社的社會根基進一步擴大,地位越來越穩固。

這裏的豪強就包括王大俊,當年虎丘大會時,王大俊捐贈了兩千兩銀子。有了這個善緣在,王大俊相信,張溥絕不會置之不理。

當王大俊來到婁東張府時,驚奇地發現,張府門庭若市,大量名士及江南官僚濟濟一堂。而且,每個人毫無例外地臉色沉重,有些人甚至焦慮無比。

王大俊驚奇萬分,給張溥上了拜帖之後,四處探聽發生了何事。

一打聽,王大俊方才知道:林純鴻在湖廣實施土地贖買政策,成為整個大明最大的地主,掌控的耕地超過一千多萬畝!

作為一名商人,王大俊的第一反應就是倒吸一口涼氣:林純鴻的財力居然雄厚至斯!購買一千多萬畝耕地至少得一億兩白銀!

接下來幾天,王大俊幾乎如丟了魂似的:林純鴻有這樣的資金實力,整個徽商有何能力與之相鬥?即便林純鴻以一己之力鬥敗整個江南地區的豪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這絕無可能!王大俊商海沉浮大半輩子,稍稍分析一番,就否認了林純鴻購買一千多萬畝土地的事實。

然後,王大俊經過進一步打探,才知道,林純鴻以工商股權換購了土地,工商行業的盈利能力遠遠超過土地,用來換購土地當然顯得如此觸目驚心。如:僅僅雙廟山的一個榨油工坊,年盈利能力就超過三萬兩,這幾乎相當於四萬多畝良田所創造的利潤!

王大俊幾乎產生了將旗下所有產業換購成土地的衝動,好在他沒有失去理智,現在的土地幾乎是有價無市,除了林純鴻以兵丁護航才能做到這點,其他人哪有這種可能?

對於名士和江南官僚齊聚婁東的目的,王大俊可謂心知肚明,這幫名士和官僚無不是家有良田萬頃,從維護既得利益出發,萬不能容忍林純鴻倒行逆施!

相比較林純鴻指使麾下江匪劫掠而言,土地贖買才是真正的大事,直接動搖了士紳的統治基礎,要是不迎頭反擊,長此以往,整個士紳階層將被扔進曆史的垃圾堆裏!

王大俊異常清醒,林純鴻獨霸湖廣西部,兵精足用,一旦與天下士紳打起擂台來,自己一介商人,萬無參與其中的道理,唯有明哲保身,期望這把火不要燒到自己身上。

王大俊在婁東足足呆了七天,方才得到張溥的召見,王大俊不肯多說一句話,深恐引火燒身,隻是將自己收集的證據交予張縛,並希望張溥為民張目。

張溥不停地翻閱證據,氣得渾身顫抖,幾乎失去了理智,不停地呢喃道:“土匪……土匪……與李自成、高迎祥之流有何區別!此等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張溥的反應讓王大俊感到奇怪不已,張溥這幾日不停地接見名士和官僚,一直顯得風度翩翩,並未氣憤到這種程度,為何聽聞林純鴻指使江匪劫掠後,反而舉止失態呢?

這得從張溥的出身談起,張溥乃妾所生,幼時貧困,對老百姓的艱難生活有切身體會。林純鴻在湖廣實施土地贖買後,廢除了五成租稅,並規定每年每畝地按照市價的六成收購一石糧食,幾乎將租稅降到了零的地步。張溥初得知此消息時,幾乎有種為林純鴻搖旗呐喊的衝動。

但張溥並不是一個簡單的小民,而是一名擁有崇高聲望的政治人物。要想在政治上更進一步,他不得不考慮複社的社會根基。幾經詳細思索,張溥最終選擇了站在林純鴻對立麵的立場,但從個人感情來說,遠未達到憤怒的程度。

而王大俊提供的證據,則讓張溥直接將林純鴻與賊寇劃了等號,從個人感情出發,從複社的社會根基出發,張溥的憤怒當然無法避免。

王大俊雖然奇怪張溥的反應,但也忍不住提醒道:“林純鴻倒行逆施,犯了眾怒,江南商旅之損失,無足輕重,還望張先生以大局為重!”

王大俊言語之間緊扣林純鴻的土地贖買政策,將劫掠說得無足輕重,無非就是希望張溥將矛頭指向土地贖買政策,以免今後林純鴻借此對他進行瘋狂地打擊報複。

張溥冷笑道:“有此等亂臣賊子,居然劫掠商旅,遲早會成為禍害大明的腹心之患,但凡忠義之士,恨不得啖其肉,這次,張溥就是在野的禦史!誓以劫掠之事,與林純鴻糾纏到底!”

張溥擺明了就是要以劫掠為由,大肆反擊林純鴻,王大俊心裏暗暗叫苦,如此一來,這把大火勢必燒到自己身上。

王大俊問道:“不知張先生準備采用何種方法對付江匪?”王大俊緊緊的扣住江匪,希望張溥能認識到林純鴻手裏有兵有錢,根基深厚,並不是那麽好應付的人。

張溥揮了揮手,不屑道:“江匪?那是水師的事!溥就是想讓林純鴻身敗名裂、遺臭萬年!”

張溥的意思再也明白不過,就是想耍耍筆頭杆子,敗壞林純鴻的聲譽。王大俊稍稍放心了點,畢竟,無論張溥與林純鴻怎麽吵架,都動不了林純鴻分毫,王大俊心裏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王大俊馬屁不停的向張溥拍去,又向複社捐贈了一千兩銀子,方才返回揚州。

馬世奇從枝江返回婁東後,一直苦勸張溥學錢謙益和瞿式耜等東林悍將,保持緘默,待朝堂之爭落下帷幕之後,再做打算。這次,王大俊離開後,馬世奇又一次求見張溥,繼續苦勸。說到激動處,馬世奇口不擇言,道:“現今朝廷內憂外患,無暇他顧,林純鴻手握萬餘精銳,居於長江上遊,一旦被逼舉起反旗,點兵順流而下,江南陷於兵連禍結之中,先生將如何自處?”

張溥大怒,道:“謀反是被逼出來的?天下奇聞!林純鴻劫掠行徑,甚於賊寇,為禍江南膏腴之地,乃是處心積慮地謀反!為天下蒼生、為大明國祚,天下豪傑之士,當奮起反擊,豈能為兵勢所迫,便視而不見?”

馬世奇苦悶不已,張溥乃其座師,他是發自內心的尊敬,但是理智又告訴他,林純鴻所為,隱隱約約為風雨飄搖的大明找到了一條出路。兩者即將口水相向,馬世奇夾在中間,甚是為難。

奈何天下人都看不到林純鴻的政策為大明指明了方向呢?馬世奇哀歎不已。

馬世奇無法說服張溥,隻好聯絡了一幫對林純鴻頗有好感的士子,共同雇了一葉扁舟,往荊州而去。

自馬世奇離開婁東後,江南士子的口水如同汪洋大海一般,向林純鴻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