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章 封狼居胥(四)
草原的春天,狂風四起,飛沙走石,日月暗淡無光。
一支長達數裏的車隊,行進在東勝至黃河一線上,就如風暴中的小舟一般,渺小,微不足道。
兩千餘全副武裝的將士,夾雜在車隊中,將車隊分成了五段,便於遇襲時迅速組織防禦。
鄭嘉棟騎著高頭大馬,在百餘精銳親衛簇擁下,正興致勃勃地聽一名軍政官吹牛打屁。
“……諸如雄威、神機、霹靂三軍團,駐紮在江南,年餘無戰事,被將士們戲稱為‘衙役軍團’……”
鄭嘉棟顯然被“衙役軍團”吸引了注意力,疑惑地問道:“享譽天下的東南軍,居然被稱為‘衙役軍團’?”
軍政官大笑道:“無戰事,每日維持治安,‘衙役軍團’倒是實至名歸!”
鄭嘉棟想了想,覺得有趣,笑問道:“東南三軍團被稱為衙役軍團,那駐守在荊州的天策軍團算什麽?”
軍政官收起戲謔之色,一本正經地回道:“自然是‘同樂軍團’!”
鄭嘉棟被軍政官收放自如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道:“這個我懂了,整日介與民同樂,搞一些軍民魚水情的勾當!”
“正是!”軍政官臉上又露出了笑容,接著說道:“還是我武衛軍團好,雖組建時間晚,倒搶到了九邊的好地方,將士們的戰功和職銜呼啦啦地往上漲,讓虎嘯軍團都羨慕得流口水!”
……
這名軍政官,自然來自武衛軍團,擔負武衛軍團與鄭嘉棟部居中聯絡之責。
初,張鳳儀率領武衛軍團,協同鄭嘉棟部向北進兵,張鳳儀就把遮護糧道、運送輜重之重責交給了鄭嘉棟部。鄭嘉棟本想著率部與蒙古人戰個昏天暗地,建不世之功業,奈何麾下盡是步兵,連跟在蒙古人馬屁股後吃沙子的資格都沒有,隻好接受了張鳳儀的安排,挑起了運送輜重的重責。
張鳳儀見鄭嘉棟部極度缺乏騎兵,擔心護送糧草時誤了大事,遂派遣一哨騎兵交予鄭嘉棟,遂行偵察之責。
這名軍政官,就隸屬於騎兵哨,軍銜僅為仁勇尉。仁勇尉本無騎馬行軍之權,但鄭嘉棟見這名軍政官風趣,學識淵博,便為軍政官配備了一匹戰馬,每日並轡而行。
一陣狂風襲來,數裏長的車隊,立時被包裹在黃沙之中,顯得影影綽綽,讓鄭嘉棟不由自主地前後張望了一番,歎道:“從東勝至鹿城(今包頭),長達兩百裏,一路風啊沙的,幸虧有一條硬基路,從東勝直直通往鹿城,倒不用擔心迷路。這條路直得奇怪,又硬得奇怪,什麽時候什麽人修了這麽一條路?”
軍政官回道:“這條路,就是‘秦直道’,從鹹陽一直通往鹿城,一路逢山開路遇水搭橋,都不轉彎的。”
“秦直道?”鄭嘉棟大吃一驚,道:“難道是幾千年前的秦始皇修的?通往鹿城,幾千年前秦始皇就把路修到了鹿城?”
軍政官點了點頭,道:“正是秦始皇所修!戰國時,趙武靈王北擊匈奴,在鹿城這個地方置九原縣,並在陰山修築長城,抵擋匈奴南下。後來匈奴趁秦國忙於統一全國,無暇北顧,遂趁機南下,兵鋒直抵榆林一帶。秦始皇統一中國後,派大將蒙恬北擊匈奴,在鹿城置九原郡,又令蒙恬監修秦直道,將勢力一直拓展到陰山腳下。”
鄭嘉棟怔怔不語,良久,方歎道:“秦朝時,漢人強悍至斯,真是難以想象。後來,漢唐雖為中原鼎盛之時,勢力也難以拓展至陰山腳下,可見一代不如一代!哎……”
軍政官見鄭嘉棟鬱鬱,笑著駁道:“鄭將軍不必妄自菲薄,關於漢唐難以將勢力拓展至陰山,行知學刊上倒有一篇文章專門分析原因,講得頗為有趣。”
“哦?”
軍政官指了指鄭嘉棟腳下的馬鐙,問道:“鄭將軍可知馬鐙何時出現?”
“馬鐙?這東西不是自古以來就有麽?誰知道什麽時候出現?”鄭嘉棟疑惑地問道。
“據行知書堂的教授考證,馬鐙就在秦漢交替的時候出現!也就是說,當初蒙恬北擊匈奴時,匈奴人尚未配備馬鐙,光溜溜地趴在馬上而已!”
鄭嘉棟大吃一驚,怔怔地問道:“這怎麽可能?沒有馬鐙,如何射箭、劈砍?”
軍政官笑道:“可不是?所以,蒙恬率領步兵,端著弩機,可以輕易地將匈奴人逐離陰山,而到了漢武帝時,舉全國之力,又擁有衛青霍去病等數百年難以出現的優秀將領,卻不能將匈奴人全部逐離陰山周邊。原因無他,就是因為匈奴人學會了用馬鐙,機動性大為提高,難以徹底剿滅。”
鄭嘉棟默然半晌,回道:“想不到小小的馬鐙,居然這麽重要!難怪中原數千年來,一直被胡人攪得雞飛狗跳。”
軍政官神秘地笑了笑,道:“馬鐙讓胡人取得了對漢人的絕對優勢,不過,我荊州軍的火炮、手雷、火槍,又讓漢人取得了對胡人的絕對優勢。鄭將軍可曾聽聞嶺北四部在短短一刻鍾內,被手雷炸死了數千騎?”
武衛軍手雷戰曾轟動了草原內外,鄭嘉棟哪有不知之理?並且,作為一名優秀的將領,鄭嘉棟也時常琢磨經典戰例,迅速發現了手雷的致命弱點。
鄭嘉棟道:“手雷固然是利器,但是這玩意貴得嚇人,對輜重的要求也高得離譜,如何大規模應用?”
軍政官回道:“手雷貴,霹靂炮就不貴了?我荊州軍照樣不要本錢地往韃子陣中射開花彈。至於運輸,嘿嘿,鄭將軍就別擔心啦……”
軍政官故意賣了個關子,停了下來,直把鄭嘉棟的心撓得癢癢的。鄭嘉棟道:“錢老弟憑地不痛快,有話直說就是!”
軍政官將嘴湊近鄭嘉棟的耳朵,壓低聲音道:“鄭將軍可曾聽聞方城至葉縣的鋼軌路?四匹重型挽馬,拉著數百石貨物,可日行八百裏!西安至鹿城,長約一千五百裏,如果沿著秦直道,修一條鋼軌路,兩日就可以從西安至鹿城,什麽糧草、手雷、開花彈還用得著發愁嗎?”
鄭嘉棟目瞪口呆,問道:“難道江陵侯準備沿秦直道修鋼軌路?”
軍政官大笑道:“都是傳言,鄭將軍何必當真!”
笑完,軍政官又向鄭嘉棟擠了擠眼睛,含笑而不語。
鄭嘉棟一下子讀懂了軍政官的意思,內心波濤洶湧,怎麽也無法平靜。如果真有這麽一條鋼軌路,鹿城與榆林、綏德又有何區別?
看來,春去秋來,遊牧民族的冬天已經慢慢降臨,大丈夫建功立業,可不就在現在?這是一個大時代,錯過了這個時代,這輩子算白活!
鄭嘉棟正想著自己的心事,忽然,西北方向十數裏之外傳來一聲爆響,緊接著,數聲爆響次第響起。
爆響聲清脆、尖利,正是騎兵哨的示警!
“敵襲!”
鄭嘉棟軍中響起了一陣陣嘶吼,士兵們在軍官的驅策下,迅速動了起來。
由於車隊長達數裏,士兵和民夫根本來不及將輜重車聚攏在一起,隻好將附近的輜重車推至外圍,組成了三個相距裏許的圓圈,將將士及民夫遮護在中間。
防守陣型剛剛成型,五六騎飛奔至鄭嘉棟眼前,匯報道:“伊金霍洛部,兩千五百騎,分為五部突襲而來……”
兩千五百騎!
鄭嘉棟倒吸一口涼氣。
對成陣列的步兵,兩千五百騎雖不至於劫奪軍輜,但是,如果敵騎不間斷騷擾,運送軍輜幾乎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鄭嘉棟大為頭痛,立即派出傳令兵,向張鳳儀通報敵情。
果然,正如鄭嘉棟所料,伊金霍洛部的輕騎兵見鄭嘉棟嚴陣以待,大部離得遠遠的,間或派出三四百騎,衝至陣前,亂放箭支後,又迅速遠遁,讓鄭嘉棟部煩不勝煩。
若在三日之內,鄭嘉棟無強援,必然崩潰無疑。
鄭嘉棟慶幸萬分,幸好在蒙古輕騎抵達前派出了傳令兵。
張鳳儀接令後,驚疑不定。她判斷,鄂爾多斯諸部在渡過了短暫的混亂期後,終於痛定思痛,開始采取騷擾糧道這個古老而又非常有效的措施。
執行騷擾之略的,除了鄂爾多斯諸部,達拉特諸部會不會參與其中?土默特諸部呢?
若聚集在鹿城周邊的諸部精誠團結,堅決遂行騷擾之略,這對兩路大軍還真是個大問題!
眼前火燒眉毛,張鳳儀顧不得考慮這麽多,馬上令騎步第一軍掉頭南下,支援鄭嘉棟。
當騎步第一軍與鄭嘉棟匯合後,護送著輜重繼續北行。伊金霍洛部兩千餘輕騎兵依然不願離去,遠遠攝在車隊周邊。騎步第一軍派出兵力驅逐,蒙古輕騎兵則四散逃走。
騎步軍將士的騎術根本不是蒙古人的對手,每次隻能望著馬屁股興歎,無法將輕騎兵斬於馬下。
當騎步軍放棄驅逐,蒙古輕騎兵又如賴皮一般,纏了上來。
就這樣一直糾纏,直到輜重車隊抵達張鳳儀軍中,蒙古輕騎兵方才望著西邊狂奔而去。
張鳳儀憂慮不已,既然鄭嘉棟部受到了騷擾,押送輜重的預備隊也會受到騷擾。
果然,張鳳儀馬上接到了通報,武衛軍團預備隊受到蒙古輕騎騷擾,無法寸進!
不過,與鄭嘉棟部不同的是,預備隊離東勝城更近,在向駐紮在東勝城的虎嘯軍團求援後,由林純義派出一部,護送至張鳳儀軍中。
張鳳儀召集諸將商議良久,最終,她圓瞪鳳眼,斬釘截鐵地說道:“這樣下去,遲早會師老兵疲,為敵所乘!與其被敵人牽著鼻子走,還不如加速進兵,渡過黃河,攻占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