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八章 光祿院(三)

幾千年來,世界各地不約而同地發展至君主製,這足以說明,君主製是當時人們最好的選擇。

當人類的視野還比較狹窄,突破河流、森林、沙漠的能力還不強時,隻能以部落的形式聚集在一起。由於部落裏的人口並不多,部落首領可由選舉製產生。這種形式,部落首領的權力顯然來源於每個部民的授權。

可是,當人類突破了森林、河流、沙漠後,部落與部落之間開始爆發戰爭,優勢種群的人口數量急劇擴大,一個人所接觸的人,恐怕連部落內人口的百分之一都不到,再想通過老辦法選出大家都公認的頭領,顯然已經不太可能。

也許,這個世界上真出現過通過選舉產生頭領的大部落,不過,這樣的部落受到的牽扯太多,難以有效地抵禦其他部落的威脅。比如,古希臘時代的城邦,就湮滅在亞曆山大及他的父親的手中。

現代人總是傾慕古希臘時代的城邦,並認為那是西方民主製度的源頭,還說什麽中國之所以落後,就是因為沒有如古希臘城邦那樣的源頭。

這是放狗屁。所謂的古希臘城邦民主,與現代社會相去甚遠,隻不過被一些學者牽強附會而已。這就如威尼斯、佛羅倫薩率先興起的文藝革新一般,明明與古羅馬時代的文藝完全不同,卻被說成文藝複興。

從當時的時代來看,古希臘的城邦製度不足以庇護古希臘人這個種群繁衍生息下去,遲早要滅亡。

這個時代,必然產生君主。君主出現後,就要想方設法地讓人們認為他當君主是理所當然的。剛好那時的人們敬畏想象出來的神,因此,所有的君主都不約而同地宣稱君權神授,君權神授,就是所有君主國的立國之基!

不過,這個時候的華夏,與世界略有不同。

大明的皇帝,固然鼓吹君權神授,比如,山崩了,發生地震了,被視為上天對皇帝的警示,皇帝需下罪己詔,檢討自己。可是,自隋唐以來,除了元代,曆代朝廷都用科舉製選拔官員,模糊了上下階層之間的界限,士子的力量急劇膨脹,而且還作為一個整體出現在整個社會中,拚命鼓吹“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為自己這個階層謀取更大的權力。這個時候,單純地鼓吹君權神授,已經不足以解釋朝廷存在的合理性,皇帝必須聽士子的話,方才能名正言順地執掌全國。

所以,朱元璋將孟子搬出了孔廟,極其嫌惡鼓吹孟子的王安石,也就合情合理了。

不過,曆史發展的趨勢不以朱元璋的意誌為轉移,士子們蟄伏之後,反擊得更為猛烈,自嘉靖之後,皇帝已經沒有多少自主權了。

皇帝與士大夫共天下,這句話就是現實最好的寫照。

對於這個現實,林純鴻一直看得非常透。自己力量不強的時候,依托著士子階層,繆力培養新的階層,當時投靠東林黨,又與溫體仁勾勾搭搭,都是自己力量不強的真實寫照。

到了現在,新的階層越來越強大,林純鴻終於不用拐彎抹角,直接喊出了“官紳一體納糧”這句話,著力削弱鄉紳的經濟基礎,打擊士大夫階層的根基。

不過,新階層還處於非常幼稚的階段,士大夫的力量還非常強大,而且新階層和士大夫的界限本來就比較模糊,比如人數眾多的東林黨、複社,顯然屬於士大夫階層,再比如王大俊、李多義之類的人物,看起來屬於新階層,家中卻出了好幾個進士、舉人,到底屬於哪一類?

因勢利導,多年來成功的經驗之一,顯然不能拋棄。

建立諫官製度,既可以歸結為融合大明朝廷的範疇,也可以視為融合士大夫的範疇。

實質上,融合士大夫,就是融合大明朝廷的一部分。

這是林純鴻當前最為緊要的事情,豈能受到荊州內部爭鬥的幹擾?

第二日,林純鴻將張道涵、李崇德、黃宗羲、顧炎武四人喚至星拱樓,命令中書府、監察府及黃顧兩人各自擬一份設立諫官製度的方案。

林純鴻規定,方案必須著重解決幾個問題:諫官從何而來,如何產生;諫官體係如何架構;諫官提案的要求;諫官如何管理。

同時,林純鴻還特意交待黃顧二人,道:“若兩位覺得人力不夠,可召集故人至荊州幫忙。”

這句話,無異於告訴黃宗羲和顧炎武,諫官製度的出台,荊州不會閉門造車,荊州歡迎全大明各路人馬參與設計、製定方案。

黃顧二人大喜,忍不住讚道:“江陵侯之心胸,天下人難及!”

可是,這話聽在張道涵和李崇德耳中,當即暗聲叫苦。林純鴻這種搞法,已經將爭鬥的範圍擴散至全國,監察府和中書府再怎麽窩裏鬥,也無法按照自己的意願主導諫官的主導權。

而且,這種爭鬥,大明朝廷必然卷入其中,最終會出現哪些變數,誰也說不清。

且說陳天瑤心裏一直糾結“如果大明沒有了皇帝,你介意麽”這句話,心神不寧,失去了往日的靈性,頗有點憔悴。

後麵什麽“君權神授”的,陳天瑤也聽不明白,出於直覺,她認為林純鴻會在皇帝身上打主意。

自古以來,謀逆之罪往往與千刀萬剮、誅滅九族聯係在一起,這不得不讓陳天瑤感到心驚肉跳。

周鳳細致,看到陳天瑤神不守舍,暗暗將陳天瑤拉扯到一邊,提醒道:“老太太精明,看到你心神不寧的,會懷疑你牽扯其中,到時候,說什麽都晚了!”

陳天瑤急辯道:“我沒有牽扯其中啦!周姐姐還信不過我?”

周鳳道:“不是信不過你,是你的神色太不正常。區區設立諫官一事,關我們什麽事?你不要想得太多,男人們都是怪物,我們想不明白的。”

陳天瑤低下頭,沉默良久,忽然問道:“鳳姐姐,如果大明沒有了皇帝,你介意嗎?”

周鳳大吃一驚,繼而怒道:“此等亂七八糟的話,豈能亂說?你會害死三哥的!”

陳天瑤道:“是三哥問我的。”

周鳳隻覺得心裏亂成一團麻,不知道說什麽好,最後,隻得告誡陳天瑤:“這話以後對誰都不要再提,否則,真會害死三哥的!明白了嗎?”

陳天瑤點頭道:“我知道了,崔姐姐我也不告訴她。”

……

陳天瑤斷章取義,讓周鳳以為林純鴻有意推翻大明朝廷,魂不守舍的人又多了一人:周鳳。

周鳳當然知道林純鴻現在在折騰什麽事情,不由自主地將皇帝存廢與諫官製度聯係在一起。

趁著與林純鴻獨處,周鳳直接了當地問道:“諫官製度到底與融合朝廷有什麽關係?”

周鳳到底不敢直接提出皇帝存廢的問題,繞了一圈,用當下荊州政壇流行的融合朝廷一詞代替了皇帝。

林純鴻不知陳天瑤與周鳳說過皇帝一事,不免吃了一驚,對周鳳刮目相看。在林純鴻心目中,周鳳算得上第一個看出設立諫官製度有著融合朝廷的目的。

林純鴻向來對所謂的外戚幹政呲之以鼻,並不介意內宅具有一定的政治頭腦。再說,他也想趁著與周鳳討論,順便整理一下思路。

因此,他詳細解釋道:“我準備在中書府、監察府、都督府之外,另設光祿院,專門行使顧問之權,為行政、監察決策提出建議。”

“左右不過是顧問,能有什麽權力?”

林純鴻道:“光祿院可是獨立的,任何機構設立之後,都有擴充本機構權力的欲望。你想想,萬一哪天,光祿院提案,說嶽父貪腐,證據確鑿,建議嚴懲,安防司、監察府理還是不理?”

周鳳怒道:“幹嘛拿我父親舉例子?你存心想激怒我?”

林純鴻笑道:“左右不過是例子,你急什麽急?看看,嘴巴都氣歪了,不好看!好了好了,換一個例子,比如光祿院提案,說陳力子貪腐,安防司、監察府理還是不理?”

換了一個例子,還是落在了三夫人頭上,讓周鳳明白了林純鴻故意調笑之意,她瞪著雙眼,哼了一句:“德性!”

周鳳繼續說道:“這麽說來,光祿院會有督查之權。不過,僅有督查之權,沒有調查權,能查出貪腐才叫怪了!”

林純鴻道:“先開個口子在這裏,光祿院能做到哪一步,看他們的本事吧!”

周鳳想了想,道:“也是,新設機構,驟然擁有大權,確實不是好事。不過,這與皇帝存廢有何關聯?”

周鳳不經意間提出了她最為糾結的問題,讓林純鴻大吃一驚,問道:“這怎麽與皇帝存廢扯上了關係?我什麽時候說過要廢除皇帝了?”

周鳳見林純鴻的驚詫不似作偽,懸了幾天的石頭終於落了地,裝作漫不經心地說道:“融合朝廷,到時候朝廷做主的還不是你,皇帝存廢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

林純鴻笑道:“如果你想當皇後,樂於與崔玉、天瑤這幫妃子鬥來鬥去,我倒可以考慮。”

周鳳哼了一聲,道:“到時候還不是被你打入冷宮的命!你倒是說啊,諫官與融合朝廷有什麽關聯?”

林純鴻道:“天下有功名者,隻要通過考核,都可以成為光祿院中的諫官!”

周鳳陡然明白了,設立諫官哪裏隻是為了融合朝廷?恐怕最重要的落腳點,還是想引入一股反對勢力,每日盯著荊州的那些大佬!

周鳳盯著林純鴻有點花白的鬢角,突然覺得一陣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