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楨淒然一笑,偏頭,對著謝永暮問道:“定安…這件事,你知道嗎?”

謝永暮神色一黯,看著女子灼灼的目光,微微地點了點頭。

一聲歎息,自女子唇邊響起。她說,“定安,我想…我不能隨你回江寧了。”

她沒有再看眼前,而是將目光聚集到遠方岸邊繁華的人群,眸中明明是映了滿城的燈火,卻讓人感到蒼涼無望,如永遠不會停歇的一江春水。

“不管我承不承認,我始終是大楚的公主,我不能……我真的不能就這樣隨你而去。”

“九兒?”

“清九?”

兩個同樣清朗卻別樣意味的聲音響起。

葉楨的身形似乎有些顫動,她沉默著不說話,在片刻之後卻是朝著江月白歉然一笑,臉上猶帶淚痕,“月白,你可否...先離開一會。我……”

“好。”

江月白閉了閉眼,他是那樣地懂她,所以他不問。

輕輕地招手,便將兩名暗衛以及潛行在暗處的三名暗衛悄悄地撤退。

清亮的月色以及畫舫上的燈花將金水湖暈染,月白色,暖紅色,橘黃色…一層一層地**開,猶如被畫師打翻了顏色的調盤,十分好看。

但是這樣的景色也未能令船頭上的人注意半分。

葉楨見江月白已經離開,深吸了一口氣,走到聶榮麵前,再一次問道:“月白所說,當真?”

聶榮如今全身乏力,看著麵前猶帶淚漣的女子,又看了一眼自己身邊的謝永暮,再次,點了點頭。

她闔眼,身子微微地顫抖著,腳步虛浮。轉身,對著謝永暮問道。

“你…早知了嗎?”

“早知了。”

“你…早知我的身世嗎?”

“早知了。”

“你…早知謝永暮所做的事嗎?”

“早知了。”

“你…也做了嗎?”

眼前被燈花渲染得有些溫暖的男子,在這一刻,卻是微微地沉默了一會,在半晌之後,終是啞著嗓子,嘶啞地回道:“是。”

……

沒由來的,葉楨突然感到一陣心悸。

曾今在一起的那些片段又一個一個浮現在葉楨的心頭。仿佛在昨日發生的一般。

……

“秦兄,告訴你一個秘密。”男子的聲音戲謔,在自己耳畔輕輕地說了一句:“在下,好男風。”

扮作男裝的女子心中羞怯,麵帶無奈,“謝兄就不要作弄我了。”

“沒有作弄你,你以為我謝府下人為什麽會幫著你一濁園?”青色衣衫的男子,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絲輕佻的神色,抽出腰間翠綠的玉笛,抵在了麵前人的下巴上:“從你一搬進烏衣巷我就注意你了。”

……

“秦兄,你說,如何才能醉一場?”男子的聲音帶著苦澀,如同熬了多年的苦酒。

“你呀,若是等這園子開滿望春,摘花獨飲一壇,能喝得百日醉。等這浮生借了世人癡怨,就著晨露飲一杯,便能喝得千日醉。想要長醉不醒?哈,那就簡單了。就找個知己好友,在月下伴著星輝入喉。”

……

“若是秦兄想要這天下的財富。我謝定安定將這舉世之財送到秦兄的麵前。”

……

“我謝定安這半生一直是作繭自縛,從未敞開心扉去結交一個人,現在,也隻有你,能伴我左右罷了,若秦酒兄是女子,我謝定安,願搜盡這天下的財富……”麵前男子的眉眼一彎,黑色的眸子似是盛滿了漫天的星辰,“傾國以聘!”

……

麵前的男人狡黠地一笑,他低下頭,在自己耳邊細語,“還有兩個半月,你就是我的妻子,為夫為你做這些事...有什麽不可以嗎?”

……

“你要相信,不用尋找,我自然會出現在你的麵前。隻要你在,我就在。”

男子的聲音篤定,猶如亙古不變的月光。

……

“將我放在心上吧。”

男子的聲音低沉,神情落寞。

……

“明明是你說的傾國以聘...為什麽,到了最後,確是我聘你。”

“你是我娘子,又有何不可?”

……

“別怕,我在。”

……

“此前我曾有一次去過采石磯,上麵的石頭與前朝詩人所言無二。但是挹江門和幕府山...似乎都言過其實了。不過我還是想和你走一走,有你伴著,總是會美上幾分的。”

……

種種回憶充斥著葉楨的腦海。

她身子僵硬在原地,神色恍惚地想著那些分明不久前才發生,卻已經隨風遠去的回憶。想著站在望春樹奏笛的他,想著為自己淨手調羹的他,想著在公堂外為自己蹙眉的他,想著故作風流調戲自己的他,想著自己身陷天牢如同天神下凡的他,想著對自己說傾國以聘的他......

全部都是身著青衫的他。

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他...

從頭到尾,都在欺騙自己…

明明知曉兩人之間不可調節的矛盾...

卻依舊對我說出這樣的情話。

“謝定安。”,葉楨輕輕低吟:“你為什麽要這樣呢…明知在發生了那樣的事情之後,我們是不可能在一起…你為什麽…還有來招惹我。”

她死死地捂住口,把要噴發而出的哽噎壓回去。打奪眶的淚水逼回去。

謝定安,你死死地守住曾經地秘密,讓我心安理得地和你在一起。你不惜叛了自己的主子,也要從中抽身…

如此溫和細膩的情,我該如何,我該怎麽辦才好。

可是...我們不能在一起啊。

我不能償情。

我不能啊。

有誰能告訴我,我該怎麽辦…..

……

“九兒…”

又是這般噬骨銷魂的聲音。

葉楨的腳步一顫,她在片刻之間就想起了此前在江寧城他離去的那一晚。

被壓抑了許久的感情噴薄而出,在丹桂飄香的夜色之中,葉楨的雙眼又一次被灌滿了風霜淚水,她偏頭,目光猶如穿越千年,似是望了他一生,忍不住衝口而出,“謝定安,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如果你沒有這樣對我…

我便不會感到這樣的內疚,我也不會再為此神傷,我也…不會這樣心甘情願地為你叛國......

“因為你是我未過門的娘子。”

謝永暮輕輕一歎,轉瞬間便已經來到葉楨的身邊。將之緊緊地鎖在懷裏。

“不!”女子驚恐的尖叫聲響起來,“我的父親已去,沒有父母之命...我不是你的娘子。”

她狠狠地推開了原本溫暖的懷抱,退到了船頭的另外一邊,緊咬下唇,清淚不止地看著呆呆立在原地不敢相信的謝永暮。

“你手上沾了我父親的鮮血…你,要我如何和你在一起……”

在燈火滿畫舫的船頭上,她一襲雪青色衣衫飛揚,被淡淡的月光籠罩,宛如不是世間人。

分明是極為悲痛的時刻,她卻輕輕一笑,淚水順著微牽的嘴角淌入喉嚨,她也沒有伸手抹去,隻是滿目深情地望著站在自己不遠處的男子,輕輕地說了一句話。

“定安,你不必等我了,我也不會和你回江寧了,我不會嫁給你了。我們…解除婚約吧。”

那些光影之間的情,雖然洗不清,擦不掉,扔不了,難以消逝。但…我與他,終究還是無法相伴一生,我們之間的情,最終…也隻能是消弭於無聲。

……

“九兒…”

他的身形晃動,若非一手支著桌腳,幾乎是以身墜地,他顫抖著想要來到葉楨的身邊,想要將她擁之入懷。

葉楨神色中閃過一絲不忍,隨後卻又堅毅了起來,她大聲地苦笑著,又似幸福的笑著,笑得有些天真甚至是無邪。

她腳步朝後退著,幾乎在片刻之間便已經貼近了船舷,隻需要不大的力氣,便可將之推入深湖。

“不要過來…”

你過來…我便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還擁有推開你的勇氣了。

畢竟…

我也是那樣地情深。

“忘了彼此吧,於我於你,都好……”

“九兒…”謝永暮下意識地又想上前兩步,卻發現女子已經是退到了邊緣處,再退兩步,便即將是掉入盛滿漫天星辰與燈花的湖中。

他捏了捏手,前進的腳步又停了下來,他長長的呼了一口氣,似是想將心中所有的煩悶都吐出,“九兒,跟我走吧…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好不好?”

……

岌岌可危的女子沒有回答他,隻是笑,眼淚被夜風吹幹,她輕聲說:“定安,九兒很想和你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可是,弑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們,終究不是一路人。”

“九兒…”

謝永暮也輕輕地喚了一聲,隨後卻又覺得不對,轉而又喚道:“娘子。”

……

葉楨心底一顫,分明是已經結下了死仇…但是她卻在心底閃過一絲喜意。察覺到自己的內心,她輕輕地搖了搖頭,目光茫然。

“謝公子,請不要這樣叫我,小女子並非是您的妻子,若謝公子覺得小女子是您的娘子….”

她一頓,轉而一字一句地說道:“公子,與我,和離便是。”

和!離!便!是!

……

“哈哈...”謝永暮看著麵前心意已決的女子,竟是突然大笑了起來,笑聲蒼涼,“若九兒當真這樣想…那我也隻好隨你。”

畢竟,你是我心心念念的人兒…

我怎麽舍得,讓你為難。

……

“凡為夫婦之因,前世三生結緣,始配今生之夫婦。若結緣不合,比是怨家,故來相對……既以二心不同,難歸一意,快會及諸親,各還本道。願妻娘子相離之後,重梳嬋鬢,美婦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夜風伴隨著平日裏聽來溫暖的聲音,幽幽地傳到葉楨的耳邊,她癡癡地望著眼前這個人,想著...那些姹紫嫣紅開遍的情分,終究,也隻能是空付與斷井殘垣罷了。

“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一杯清茶,穩穩地停在了葉楨的麵前。

“清九姑娘...那,就這樣了吧。”

“多謝,謝公子……”她歎了一口氣,接過了謝永暮手上的清茶。

都這樣了…你還念著我…不善飲酒,喜茶嗎?

“這一盞茶,便敬謝公子,這半年來的相伴吧。”

清茶入喉,醇厚的茶香瞬間盈滿口鼻。

我以為我會千萬般不舍,可是沒想到,我依然能笑著飲下這盞別離的茶。

定安,從此,你於我,便隻是一個路人。

定安,從此,你於我,便隻是殺父仇人。

謝...定安...

定安。

……

而我…是葉楨。

是…那個消失了半年的大楚長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