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籠罩著燕京城,禦書房外角樓裏的長明燈還微微地亮著,固執地想要獻出自己最後一絲光亮。昏暗的光線將紅色的宮牆照亮,顯得有幾分詭異。

張澤羽和侯公公已經在禦書房外站了很久,直到察覺到裏麵的氣氛稍稍地沉寂下來了,這才向裏麵通報。

進門便看到僵著身子跪在地上的江月白,以及站在禦案邊上,有些似曾相識的小太監。

不過這個時候並不是他認熟人的時候,他也不急,進了禦書房,站穩了便向貌似埋頭在奏折裏麵的年輕陛下行禮。

年輕的皇帝陛下揮了揮手,便沒有再說話了,知意的小太監見著葉煜的樣子,很快地從明黃色的布簾後麵搬出一個軟凳,恭敬地請張澤羽坐下。

張澤羽也不矯情,知道陛下這是念著自己父親的麵子,所以就一屁股坐了下來,用眼角的餘光打量著周遭的環境。

兩個坐著的老頭,一個跪著的年輕人。

兩個老頭他都沒見過,或許見過,但是他已經記不得了。不過他到底是出身於安慶張家,對於官服之類的事情,倒是熟悉得很。掃過一眼之後便知道這兩個老頭一個是禁衛軍的,一個是鴻臚寺的。再聯想了禦書房這樣的存在,張澤羽便越發地肯定自己的推論。

一個是鴻臚寺大行令白允謙,一個是陛下的心腹林弦。

而跪在地上的那個...

他一時還不敢確定。

因為他此前從未曾見過江月白,所以也就不知曉他的樣貌。不過這樣一個年輕人,卻是進得了禦書房,按著王奉元所言...

應是暗衛司指揮使江月白。

目光轉換到陛下那邊去,發現年輕的帝王依舊在批閱奏折,似乎是沒有半分意願,讓江月白起來。張澤羽微微地歎了一口氣,正欲開口為江月白向皇帝求情,卻發現站在禦案邊的老熟人輕輕地搖了搖頭。

張澤羽這才發現自己似乎是莽撞了些。

君臣之間,理應是皇帝先開口,何況自己現在隻是空有功名在身,並無官職的人。於是他偏了偏頭,不再看江月白,想著他還是應該自求多福。

禦書房內一片安靜,站在邊角的小太監們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生怕這位帝王一不開心,自己的人頭就將落地。

張澤羽安靜地坐在軟凳上,似是有些無聊,便又看了看正在批閱奏折的年輕陛下。好奇這位年輕的皇帝陛下,究竟是如何處理事務的。

他不過十七歲罷了,成為太子的時候也就十歲,況且那個時候他並不能接觸到朝務。真正接觸朝堂也就是先皇駕崩前半年而已。因為沒有人預料到,那位英明神武的楚國皇帝,會在壯年而歿。

而且,他又是為什麽,會這麽快速地,便將整個朝堂掌控在手中。雖然這與先皇並沒有其他子嗣有關,但是他可不相信,那些閑散的老王爺、以及原來的老臣們,不會有什麽動作。

葉煜正批閱著奏折,眼角的餘光看到張澤羽賊眉鼠眼地看著自己。想著他父親的呆板,突然有些好奇這個行事有些張狂的張南弦是這麽出來的。

平常人見著鴻臚寺外麵發生了這樣的事,第一件做的事情便是遠遠離去,以免惹上什麽麻煩。或許他的做法和身為兩江總督的張定香有些關係。但他卻沒有絲毫停留的便跑到了暗衛司,不惜動用提司這個腰牌,也將這個消息送上來。

自己登基也半年多了,但是哪一天不是國務纏身。暗衛提司的事情,自己都忘記了。如果張澤羽不將這件事報上來,而是自己暗中享受著暗衛司的權利...

想清楚這一點之後,葉煜便微微有些愉悅,想著一心為朝廷的人還是大有人在。於是連著心中對江月白的不快也散去了些許,故而他停下手中的動作,抬頭問道:“定香卿可還安好?”

心思雲遊天外的張澤羽被葉煜突然的言語打亂了思緒,微微愣了愣,便反應過來,起身恭敬地答道:“家父安好。”

隨後又坐了下來。

葉煜突然提起了一絲興趣。

平常他若是向哪位大臣問一句這樣的話,必定會被感歎皇恩浩**雲雲,隨後又三保忠心。所以看到張澤羽回答了自己問題,並沒有多言那些繁瑣的東西,而是直接坐下,不免有些不適應。

餘光又掃到沉默跪在地上的江月白,葉煜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看著江月白說道:“起來吧,跪在這裏,成什麽樣子。”

“草民多謝陛下。”

“草民……?”葉煜心裏重複了一遍,歎了口氣,苦笑著說道:“朕隻是免了你暗衛的職,國子助教……愛卿可還得繼續做下去,何苦,自稱草民?”

這句話一出來,禦書房內的三個人,表情各有不同。

張澤羽剛才知曉江月白是暗衛司指揮使,但是沒想到自己見他第一麵,便發現他已經被貶職。而林弦則是在心中暗自豔羨,想著江月白這樣頂撞皇帝,居然還能保留國子助教的職位,實屬聖恩。至於白允謙,內心則是有些驚訝。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這位年輕卻冷酷的帝王,說出這樣柔軟的話來。若是對老臣說出這樣的話,他可能不會心驚,但是江月白才入朝堂多久,片刻之前還與陛下針鋒相對...

江月白知道葉煜說出這樣的話實屬不易,心頭微動,卻是行了一個大禮,沒有接話。

葉煜一怔,他沒有想到自己姿態已經低到了超出皇帝身份的底線上,麵前這個年輕卻有大能力的風流才子會這樣回應自己,不免有些惱怒。好在剛剛才發過脾氣,已經去得差不多了。所以他揮了揮手,“下去吧,回玉山教書去吧。”

江月白身形微顫,似是想要拒絕,但是抬眼看到麵前那張比自己還要年輕,卻擔負了整個楚國的臉,口中的話,怎麽都說不出口,隻好又跪了下去,謝禮之後,便轉身出了禦書房。

林弦看著江月白離開了,想著自己今天算是白來了一趟。他本是來解釋十七年前那件事的真相的,但是正主都走了,他也就提不起什麽興致了。於是起身向葉煜告了假,言自己身體有恙。身為兩朝老臣,些許特權還是有的。

葉煜也知道他到底想著什麽,也就揮了揮手,放他一起走了。

禦書房內的談話聲又停了下來,白允謙微微有些不安,看著和自己坐在同一個地方的張澤羽,自然是知曉了這個人便是之前密信裏提的,那個掌了提司腰牌的年輕人。

不過這個時候坐在禦案前的皇帝並沒有說什麽話,所以白允謙也隻能是坐在軟凳上,心底暗自焦急。想著偏生在自己快要告老的時候生了這件事,估計自己是免不了被敲打一番。

他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齡,這個時候最注重的還是臉皮。

就在他焦急的時刻,一聲不合時宜的叫聲響起。

“咕—”

白允謙一驚,轉過頭便看到了聲源處。

張澤羽嘿嘿幹笑了兩聲,以掩飾自己的不自然。看著座上的葉煜一臉好笑地看著自己,也隻好起身告罪,“陛下恕罪,草民今日從晨起便沒有進食,現在...真餓了…陛下,賞碗白粥吃吧。”

葉煜一怔,旋即又大笑了起來,指著張澤羽的鼻子半晌說不出話。他自登基以來便因為自己年少,以威嚴示人。朝中的臣子哪一個不悚然敬懼,半年多以來,他在夜裏召官員出入禦書房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哪一個是吃了飯的,哪有臣子敢在君臣對話之時嚷著肚餓,討飯吃的道理……便是自己,在小的時候,跟在父皇身邊,也不敢這般沒大沒小地說話。

許久之後,皇帝才止住了笑聲,眼底卻是越來越亮,罵道:“這沒臉皮勁兒,和你那呆板的父親哪有半分……咳咳。”說著,他似乎又覺得不合適。哪有在別人兒子麵前,罵他父親的,於是他聲音低了下去。

眼角瞥到站在一旁的二狗,便吩咐了一聲,“去禦膳房,讓人熬碗白粥過來…不,朕可不小氣,熬碗燕窩粥。”

二狗顯然也被張澤羽的舉動驚到了,在聽到葉煜的吩咐後,才回過神來。向葉煜告退,走出禦書房,經過張澤羽的時候好笑地看了他一眼。

白允謙看著這一幕,心頭大驚。想著這人竟是這般受陛下賞識,不禁為自己的命運又擔心了起來。

不過他倒是絲毫不怨張澤羽,若非是他正巧撞見了這件事,還不知道這件事在以後會發生多大的後患呢,所以非但是不怨,反而有些感激。

就在他驚疑中,卻聽到年輕的陛下又開口了,“你們先下去吧。”

白允謙正欲起身行禮,卻發現身邊的張澤羽穩坐釣魚台,絲毫沒有異動。這才反應過來陛下說的,是那些個小太監。

……

禦書房隻剩下三個人了。

片刻後,葉煜突然開口說道:“白卿家,你打算如何處理這件事?鴻臚寺周圍,竟然是出了這樣的事。”

白允謙聞得這話,將身子直了起來,頭微微垂下,“微臣監管不力,還望陛下責罰。”

卻是沒有回答葉煜的問題。

葉煜輕輕地哼了一聲,白允謙的頭便又垂得更低了。他知道陛下現在對自己已經心生不滿,估計會有什麽責罰下來。不過他沒有想到的是,座上的皇帝卻是話頭一轉,引到了張澤羽的身上。

“罷了,既然是南弦目睹的事情,這件事…就讓南弦查下去吧。”頓了頓,“既然你拿著提司的牌子,就當下去吧。”

白允謙這才知曉,為什麽陛下讓那些小太監都退出去,隻留下自己。

這是在告訴自己,要好好配合這個突然出現的張澤羽。他偏頭,看了一眼麵上嘻嘻哈哈沒有半分奇怪的張澤羽,心底歎了一口氣。

“臣以為不妥,張..公子一無文名,二無武才。若是…”

開口便是反對。

葉煜卻沒有給他說下去的機會,“朕意已決,不必多說,就這樣,你下去吧。”

白允謙知道陛下現在嫌棄著自己,也隻好無奈地躬身,應下後退去。

張澤羽倒是沒有多大的概念,聽到葉煜似乎是不打算將提司的腰牌收回去,便有些高興。想著自己在燕京城倒是可以借著暗衛的勢,而不必動用自己家族的力量了。而調查的事情,早就被他拋到了腦後。

自己記得那人的相貌,借著暗衛的能量,燕京找一個人,那還不容易嗎?

於是他裝作了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就要跪下去。

葉煜揮揮手,表示不必。輕聲說道:“知蓮,這段時間,你就跟在南弦身邊吧。”

張澤羽還沒有反應過來,便發現自己麵前突然出現了一個微微有些駝背的老太監,臉皮幹冷,看起來猶是滲人。

就在他開口想要詢問的時候,葉煜淡淡地開口了,“這件事不容易,除了知蓮,誰也不能相信...”然後又沉默了一會,“知蓮會告訴你前因後果,這件事結了之後,你就接過暗衛司吧。”

******

第二更十二點左右,第三更兩點半之後,建議第二天早上起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