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中秋之後,時間便過得很快了,轉眼之間便越過了處暑,悄然地進入了深秋時節。

江寧城現在已經到了卯時,早起的楚人已經坐到了夫子廟就近街上的半閑酒肆裏,等著喝茶博士今天沏的第一壺茶。

天色灰濛濛的,像是被人用濃墨染過後,又再稀釋之後的樣子。街道兩旁的綠柳也開始泛黃,被天氣染了一道黃邊的葉子在秋風下簌簌地落了下來。茶博士劉長元捧著食牌的從二樓走下來,看著外麵灰濛濛的天氣,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今年的秋天,似乎過得特別快。

“劉長元,快上茶!”

“來勒。”

他下意識地回答道,身體在片刻後便已經動了起來,麻利地提起一壺茶,便朝著靠門那桌的客人走去。

“茶來勒—”

伴隨著抑揚頓挫應答的聲響,青花白底的茶杯在片刻之後便被淡黃色的茶湯占滿,絲絲縷縷的白霧便升騰而起,散發著渺渺的茶香。

穿著靛藍色對襟長衫的年輕客人抬手將杯盞之間的茶沫撣了撣,卻沒有入口,反而是皺了皺眉,朝著他問道:“謝家大掌櫃在不在?”

劉長元這才低頭,打量了坐在窗邊的年輕客人。待認出他是茗月樓的席君時,這才回神。想著他是茗月樓掌櫃,也就沒有過多的隱瞞,有些擔憂地說道:“席掌櫃,我們掌櫃前日去了燕京,這段時間都是二掌櫃掌事,您,要不見見?”

席君聽到劉長元的話,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果然如此。”他輕聲低喃,用劉長元聽不見的聲音。隨後他揮揮手,示意他先下去。

心緒飄飛之間,他突然間想起了最開始與葉禎相見的間隙。

那個時候她穿著水洗藍的長袍,眉眼帶笑地站在茗月樓的門口,咋看之下,似是一個俊朗得有些過分的公子哥,然而卻在抬腳走動得片刻,便已展現內斂的光滑。所以自己在初見之時,便已經認定,她便是少主說的那個人。

畢竟,不是誰,都能讓那位豐神俊朗,年少得意的風流才子江月白折腰論交。接近之後,在不動聲色的打量之下,更是發覺了她是女子的身份。瞧著這樣的底細,他自然是以為葉禎便是自家少主的心上之人。但是沒成想在少主離去後,卻是被謝家那不受重視的嫡子給搶了先。

但今日前來,確實是源於對新東家的擔憂。

知曉她與謝家走得近,且這段時日謝家似乎出了什麽狀況,導致茗月樓的貨源出了一些小問題。畢竟半閑閣是得到本家幫助最大的謝家產業。故而他這個茶樓的掌櫃,才會到酒肆來喝茶。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無意識地抬起坐上的茶,淺淺地飲了一口。

神思恍惚間,卻是聽到酒樓門前傳來了幾聲吵鬧,不自主地抬起頭來。

為首的中年男子穿著黑色錦繡服,腳踏牛皮短靴,腰間別著一把用上好皮革製成的刀鞘,從縫隙中透出隱約的寒光。隨行的一幹人等穿著似墨的差役官服,其中一個看起來頗有地位的人,正站在半閑閣的門口,和如今的二掌櫃激烈地說些什麽,大有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的意味。

席君心下一沉。

暗衛。

“官爺,我們酒樓一向可都是奉公守法的阿,從未曾偷稅漏稅。您今日這樣的架勢…”精幹的二掌櫃瞥了一眼這些暗衛腰間的佩刀,強打著精神,一臉討好地說著。一旁知事的小廝自然是懂得察言觀色,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以外人看不見的角度,偷偷地給那個差役遞了個錦囊過去。

眼尖的二掌櫃看到小廝的動作,臉上的笑意越發地濃了,就在他欲說些什麽的時候,眼前卻突然閃過一道寒光。

“嘶—”

一把上好的繡春刀便抵在了那小廝的腰間。

二掌櫃的笑容凝固在臉上,似乎沒想明白,為什麽平日裏好使的招數,在今日卻是不見成效。

席君看著外麵的畫麵,微微地搖了搖頭,便在桌上留下了十餘枚銅錢起身。

他自然是沒有興致為半閑閣辯解些什麽,以他在柳家十幾年的經曆。自然是明白暗衛是什麽,也自然明白,謝家,怕是要完了。

而江寧城,也要變天了。

******

距離中秋節已經過去了半個月。

葉禎也漸漸將失憶扮得天衣無縫。

她本身出自於皇家,自小便是接受著天家最為嚴苛的教導。且半年前她確實真的失憶過一次,故而各種細節自然是手到擒來,未曾令謝永暮有絲毫懷疑。

此時她與謝永暮正對坐在烏篷船的船艙之內,門窗緊閉著,絲毫察覺不到深秋時節江麵上寒冷的江風。隻有眼前微微搖晃的景象,才會令人想起,這是在江麵,並非是平地之上。

葉禎看了一眼前正在為她細心溫酒的謝永暮,在心底,悠悠地歎了一口氣。

但是嘴角卻是勾出一個淺淺微笑,用軟語細聲詢問:“謝公子,這是什麽酒?”

“醉生夢死。”謝永暮也輕聲答道,手上的動作卻絲毫不慢,轉瞬間便已經將美酒溫好,送至葉禎的麵前,“九兒,嚐嚐。”

葉禎乖巧地點了點頭,纖指微動,一手將美酒送至口邊,另一手卻至於了麵前,由寬大的袖口將自己飲酒的姿態遮擋,示以知禮。

謝永暮見狀,唇角的笑容微微一頓,隨後也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什麽時候,九兒,對我竟是客套至此。

心思黯然,麵上卻依舊不動聲色,繼續微笑著看著葉禎,絲毫不曾在意她隻淺淺地飲了半杯,白白浪費了自己半個時辰的忙碌。

他們離開雲水村已經七日。

這段時日裏謝永暮也已經習慣了葉禎對他的態度,這樣溫和中卻帶著疏遠的態度,在種下了情根的男子眼中,是最為殘酷的刑法。

奈何木已成舟,謝永暮有心想要改變兩人之間的關係,卻又無從下手。隻能是著手於這樣細致的地方,以期待潛移默化地打動心上人,令她重新將心緒放在自己身上,而非這般疏遠。

“謝公子。”

“嗯。”

“這酒,真醇。”

“那就多飲一些罷,不醉人的。”醉了也不礙事,他在心底默默補上這一句,“況且,這樣寒冷的時節,溫酒暖身。”

“多謝公子牽掛。”

“何須至此,你我是夫妻,本是一體。”

“……”好聽的女聲在這一刻沒有了下文,在半晌之後,卻又聽到她溫軟的話語響起:“公子說,奴家是你的內人...那麽,公子可以帶我…回娘家看看嗎……”

聲音越往後越小,最後已經細弱蚊音。

無意識的回答在這一刻突然頓住,謝永暮抬起頭來,卻正巧見到她低頭,耳後染紅的嬌羞,以及雙頰的兩抹紅潤,在淺色衣衫的映襯下美若煙霞。

他的心緒轉動了半拍,一抹悲痛浮現在他的臉上。伸手將她耳邊的碎發別到耳後,這才壓著嗓子,低聲說了一句,“九兒,嶽父嶽母......已經去了。至於別的親友,在半年前那件事的牽連…也搬去了別處,尋不到蹤跡。”

“……”她聽到這樣的話後,卻是沒有再言語了,隻是頭垂得更低了些。讓人看不清表情,也無法知曉她現在的想法。但謝永暮卻發現,她麵前那盞白淨的酒杯,竟然是無緣無故飛濺了幾滴美酒出來。

懊悔、無奈、悲傷……

種種情緒一並而上,看到她眼角蜿蜒的淚痕,更是一陣心痛。身體未經大腦便已經起身,走到了葉禎身邊,將她擁到懷裏,尚存的幾分理智令他止住了吮去她臉上淚水的衝動,而是輕柔地,將之搵去,小心翼翼,似是對待一件舉世難尋的珍寶。

“九兒,我在。”

溫厚的男聲自耳邊響起,葉禎輕咬下唇。想要推開他的懷抱,卻發現自己的手竟是沒有了半分氣力。父皇…

母後…

皇弟…

葉禎的眼前突然晃過他們的影子。

容貌模糊的母後,威嚴卻疼愛自己的父皇、從小跟在自己身後的皇弟.....在心底自嘲了一番,最終還是癱在了他懷抱裏。

終究是無法拒絕他的溫暖。

終究是無法拒絕仇人的溫暖……

這樣的自己,究竟是怎麽了......

心思恐急,卻又舍不得源自他的安全感…

任由昏厥的感覺麻痹自己的軀殼,在他的臂彎安然睡去。

……

不知過了多久。

“咚咚咚—”

艙門響起低沉的敲門聲響,葉禎身子一顫,便從昏睡中醒來。目光流連間,便發現窗戶的縫隙中,已經透出些許昏暗,而麵前的木桌,不知何時,已經燃了一盞暖黃色的燈花。

……

這樣的時候,她卻是沒有在意自己的處境,而是想著,既然謝永暮抱著自己,那麽…點燈的人,自然是船家...

豈非…自己被他抱著的樣子,落入了船家的眼中。

下意識地想要起身,掙紮之間卻發現自己還在某人的懷中。

在心底暗罵了自己一聲,隨後驚呼聲響起。

“謝公子…這……”

卻是不肯再繼續在他懷裏待下去。

謝永暮也不強求,暖香玉已經在他懷中良久,自然是不敢再繼續下去。隻好尷尬地笑笑,起身回去了對麵,這才說話,令船艙外地船家進來。

“公子,少夫人。還有一刻鍾便到江寧城了,不知兩位可有下榻的客棧。”

“悠來客棧罷。”

謝永暮思索了一番,這才將謝家的產業想起,報了個名字出來。

回應他的卻是船夫疑惑的鼻音,“悠來客棧已經被查封了。”頓了頓,看著桌上早已經涼透的酒,“而且製出您桌上’醉生夢死’的那家半閑閣也被查封了,謝家所有的產業都被查封了…連宅子都被抄了。要不,您二位去河洛客棧,這家比起悠來也是不遑多讓的…又或者去……”

後麵又再絮絮叨叨說了不少,但是謝永暮卻沒有在意,而是將心思放到了“謝家被抄家”這件事情上麵。連葉禎也沒有顧及船夫口中“少夫人”這個稱呼了,而是與謝永暮一般,都將心思放到了謝家被抄家這件事上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