邑清宮。

葉煜向來是不準宮娥太監們動邑清宮的一草一木的,所以永安殿後的荷花池明明已經枯萎了,且枯黃的也都荷葉縮成了一團,無力地靠向水麵,都未曾有人來打理。

這個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去,邑清宮也沒有能做主的主子。所以整個邑清宮內,也隻有宮娥所住的屋子亮著微弱的光芒。沒過多久,連那光芒也暗了下去。整個邑清宮除卻了宮門外的那兩盞琉璃燈外,其他的地方都陷入了濃重的黑暗之中。

葉煜負手從出雲宮慢悠悠地晃到了邑清宮。

見到宮門那兩盞照亮來路的宮燈時,有些苦澀地笑了笑。

跟在他身後的知九捏著嗓子,便想講宮內歇下的宮娥們喚醒,讓她們起來伺候皇帝。卻看到葉煜臉上那抹濃重地化不去的悲哀。於是他收住了聲響,上前恭敬地推門。

葉煜已經有一個多月未曾來到邑清宮了,自從上次葉楨被謝永暮帶走後。抬腳走進去後,葉煜看著內裏有些枯敗的草木,微微地皺了皺眉。

他隨口問道:“怎麽這麽枯敗?”

“陛下不是您說不許人動這裏的一草一木的嗎?”

知九小意地回答道。

他征住。

突然間想起小時又一次自己與皇姐心血**一同打理邑清宮,然後被父皇責罰的事。後來被責罰多了,兩人也就習慣了,索性以後便親自動手了。

後來自己登了大位,皇姐卻因救自己而消失…

於是自己便吩咐說,不讓宮娥動這裏。想著若是葉楨回來,自己便可與皇姐親自收拾了。

此前幾次來這裏都是夏秋,頹唐的樣貌並看不出來。但是沒想到,一入了冬,整個邑清宮會冷清成這樣。連著側門旁那株粗壯的合歡樹下,都生了不少已經枯萎的雜草。

於是他歎了一口氣,吩咐道:“知九,明日便吩咐下去,讓宮娥把邑清宮內外好好打理打理。”

知九欣喜地應是。

其實這是二狗第一次來邑清宮,他對自家前任主子的居所還是有很大的興趣的。此前被改了名之後,便一直跟著知蓮練武,後來又一直跟在葉煜身邊。所以他是壓根沒有機會來邑清宮的。如今好不容易來一次,見著了邑清宮這般枯敗的樣子,所以才會這般欣喜地答是。

葉煜或許是注意到了他地表情,便有些好笑地問道:“怎麽這般高興?”

“陛下,奴才是想著...邑清宮打理出來了,那麽公主殿下回來地時候也會高興些。”知九自顧自地回答道,絲毫沒有看見一旁葉煜有些抑鬱的眼。

葉煜看了一眼知九,輕輕地搖頭,便走了進去。

想著不久前暗衛司呈上來的折子,內心便一陣煩悶。

他本以為...

葉楨已經跟著謝永暮去了上京,但沒想到...她竟然是回到了燕京。還幫著那謝永暮救出了劉金儉和謝家老小。

……

想著自己地皇姐竟然是幫著一個外人,去救出自己親自下旨收押的犯人...

皇姐,你究竟...

是怎麽了?

……

他還記得六年前。

那個時候自己剛剛成為太子,亦是冬季,白雪將整個演武場都覆上了一層銀白。自己站在演武台上,而對麵則是一個被挑斷了手腳筋的叛國奸細。

父皇讓自己親手了結了這個叛徒,證明自己可以挑得起整個楚國的大梁。

那個時候自己剛剛十歲,雖然每日都有國士前來教習自己武功。但終究還是未曾見過血的良善性子。看著那人卻是怎麽都下不了手。

最終…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自己還是拿著一把天子劍,挑開了那人的喉嚨,淋漓的鮮血將自己的衣衫染紅,滿手盡是鮮血。

而她,穿著一身雪白的袍子,戴著碧綠的手鐲,在遠處拍手,笑著對自己說了一句,“叛國者皆可殺!葉煜,殺得好!”

……

大概是那個時候,自己便知道了…其實姐姐,真的是最適合登上大位的人吧。若非是念著自己,她若是想要那大位,父皇怕是早就伸著雙手將她送上去了。

可是...

什麽時候,說出“叛國者皆可殺”這樣話來的姐姐,會因為一個男人...將她從小教導自己的事,給全盤推翻了呢?

自己不懂男女之間的情愛。

也不想懂男女之間的情愛。

父皇曾經說,男女之情,是一個帝王最不可嚐試的東西。

我想,父皇說這句話的時候,大概想著的,便是那位早亡的先後吧。

所以這麽久了,任憑大臣怎麽上書,要求自己早日選妃,立後位。自己都隻是將那些折子壓到了中書省,未曾有半分的念想。

一個帝王,是不需要這樣的情感的。

……

透骨的寒風吹過,將葉楨的黑發吹得微微揚起。

他嘴角一勾,便向後麵的知九吩咐道:“你們先退下吧,朕欲一人靜一靜。”

“是。”

知九躬身應是。便帶著身後的小太監和宮娥們退出了邑清宮。葉煜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隱藏在黑暗中保護他的侍衛也從黑暗中出現,朝著他行禮之後,便退到了邑清宮的宮門口,小心地警戒四周。

見著他們都離開了,葉煜才走到前方小湖中那處小小廊橋上的亭子裏坐下,朗聲道:“你既然來了,又為何不出現?”

一聲輕笑驀然從空氣中**出。

隨後,一道白色的人影便突然從牆頭出現,施施然地越到了葉煜麵前。手中勾著一壺酒,似是埋怨地說道:“好歹是皇宮,怎麽好酒我都沒有見著幾坦。”

“朕的美酒,可都被你禍禍了,怎麽可能還有?”

道天歌也沒搭話,隻是搭著腿斜座在湖心亭的欄杆上,將美酒往口中送了小半壺。

葉煜見著他的樣子,便搖搖頭。

“朕的皇姐…如今在何處?”

“醉仙閣。”道天歌隨口答道:“要不要我帶回來?”

葉煜想要點頭,卻最終還是有些遲疑地問道:“謝永暮…對皇姐,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

道天歌眉頭一挑,便笑著問道:“怎麽,知道了她放了劉金儉都不生氣?”

“……”葉煜沒有說話,而是歎著氣搖了搖頭,隨後,才又接著問,“你不是和你師妹在一道嗎,怎麽會跑到皇宮來?”

道天歌晃晃手中的酒壺,“沒酒了。”

接著,又想起了在連雲山時候,葉楨說的話,便又道:“皇帝,你姐姐讓你多勻幾壺沒酒給我。她在連雲山可是喝了我好…幾壺美酒。”

說道後麵,他聲音有些弱了下來。

因為葉楨確實喝了他的酒沒錯,但是喝的…不是好幾壺,隻是幾杯罷了。好在葉煜並沒有注意到他的話,隻是淡淡地便應了。

這個時候,道天歌才回答了之前葉煜地問題。

“真的。”

“嗯?”

“謝永暮對你姐姐。”

葉煜征住。

經過了這大半年的事,葉煜如何不知曉那個看似癡傻的質子究竟有多麽厲害的能力。如何不知曉,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顛覆整個楚國。最終大一統天下,成為如同秦帝一般的帝王,在史書下,刻下濃重的一筆。

聯係了今夜裏暗衛司報上來的折子。

葉煜下意識地便信任了道天歌的話。

若是那個操控黑羽的謝永暮,怎麽可能會這般冒險,敢兩人便闖入暗衛司。若非是信任自己的皇姐…他這樣一個謹小慎微的人,怎麽可能在準備得這般不充足的情況下,便創了暗衛司。

“小皇帝,其實不必將她帶回來。到了上京,她便是皇後。兩國之間便再無戰事,我渭南也可長治久安。”道天歌淺淺地飲了一口,問道:“這有什麽不好?”

葉煜沒有說話,隻是敲著漢白玉做成的桌子,在思索道天歌話中的合理性。

良久,都未曾說話。

……

“小皇帝,你慢慢想,我先回去找師妹了。隨便說一聲,這酒的味道,可是越來越難喝了。”

……

就在他離開之後,一個老太監便悄無聲息地從黑暗中浮現。

知蓮。

“陛下,夜深了,請回宮吧。”

葉煜深深地看了他那張形似枯槁的臉一眼,隨後譏誚著問道:“怎麽,這次便舍得出現了?”

知蓮理了理自己身上的宮服,恭敬地說道:“您是大楚的皇上。”

葉煜冷著臉看了他一眼。

知蓮摸了摸自己沒有胡子的下頷,微微眯起了眼睛,隨後便在葉煜麵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一個頭,“可是殿下,也是大楚的公主。”

葉煜冷哼一聲,便拂袖離去了。

知蓮站在原地,回頭看了一眼沉寂在黑暗中的巨大宮殿。如同一頭噬人的巨獸一般,沉默著,恐怖著,宮門大開著......如同一張血腥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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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

河洛客棧。

蘇子意將青色的鬥篷卸下,飲了一口溫熱的米酒。看了一眼出現在自己剛剛坐下,便出現在身前的那個朱紅色衣衫的人,挑眉問道:“你們,不是想要從我蘇家剜肉嗎,怎麽…還會這般正大光明地出現在本公子麵前。”

那人的樣子在黑暗中有些模糊,看不清臉,他也沒有說話。

隻是將一方錦盒放到了他手邊的方桌上,便悄無聲息地從窗戶中翻身飛越了出去,再也沒有半句廢話。

蘇子意隨手拿起那方錦盒,打開。

臉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