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逸初年,初冬,十一月初十。

一場大雪不期而至。紛紛揚揚的雪花,將整個燕京城都覆上了一層銀白。青龍街兩邊的衙門這個時候也僅僅隻有寥寥幾家開著,在漫天風雪中,略顯得蕭瑟了些。今天是初十,正好是官員十日輪休中的一次,所以青龍街上除了幾個必要的衙門外,其他的衙門門前都積滿了厚厚的風雪。

不過說是輪休,但是官員們也不可太過放鬆。因為今天是鴻臚寺那位住了五年的吳國太子爺回上京的日子。所以不僅鴻臚寺的全體官員沒得休息,連著六部及門下中書省也沒得休息。

吳國太子爺回國的消息很是轟動。五年前,他剛剛來到燕京城的時候,還隻是一個不受寵被發配到敵國的皇子。但是沒想到遠在燕京的他,竟然是令那位上京城的帝王改立他為太子。

就在燕京城的官員暗暗警惕他的時候,卻發現這位太子爺卻是個愛尋花問柳的人物。比起自家太子爺卻是少了不少的氣魄與膽識。在青樓爭風吃醋,為一個女子散盡珠寶。最後若非是鴻臚寺破例發下了銀錢,這位太子爺怕是有史以來最為潦倒的儲君了。

所以,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沒再過多的重視他了。

但是質子期滿,質子回國的事。這是何等大事,雖然這位太子爺卻是有些不像話,但畢竟也是一國的太子。所以無論是被皇帝特意下旨前來觀禮的官員,還是在大休日子裏無所事事的走卒,都願意跑到鴻臚寺外,看看這位回國的太子。

至於那幾個知曉謝永暮真正底細的高官們,心底則是有些焦急。早早的便到了禦書房外,等著皇帝的接見。但最終接到的,卻是一卷寫著賞禮的聖旨,讓那位太子爺,帶著楚國的特產,回國。

……

……

謝永暮站在慶和苑內,被五個婆子打扮著。

他是三日前的夜裏回到鴻臚寺將聶榮換下的,就是為了今日。

他今日穿著一件直裙的錯金領的藏藍色禮服,腰間拴著一條用細珠穿起來的錯金色玉帶。身上還懸著一塊碧綠的龍紋玉佩。頭上帶著鑲嵌了綠鬆石的金絲楠木冠,腳下踩著一雙小葉紫檀搭銀扣的宮鞋。

看起來倒是華貴無比,將一位養尊處優的太子爺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隻不過...就是有些冷。

畢竟是冬季。

但是禮服就是這樣,不能加任何東西。否則就是丟了吳國的麵子,也顯得不尊重楚國。所以即便是這般冰天雪地的天氣,謝永暮也不得不穿著一件單薄的直裙。

葉楨今日是扮作了他身邊的一個隨從,穿著一件內裏足足有三層的藏藍色長袍。見著謝永暮有些明明很冷,卻依舊端著太子爺架子的模樣,忍不住在他身後笑了起來。

謝永暮有心想對她說些什麽,但奈何周圍盡是暗衛司的探子。所以謝永暮也就抑製住了自己的心思,而是認真地看了看鏡子中自己的形象,見著沒有什麽不妥之後,才喚著葉楨,隨著自己一道出門,坐上了那頂淡金色的太子輦。

謝永暮坐在輦上略微有些失神,嗅著身下黃花梨行輦傳來的淡淡清香味,不知怎麽的,想起了一些很久之前,自己還沒有當上太子時候的東西。他搖搖頭,將思緒拉了回來,看了一眼身邊一直緊緊跟嘴的葉楨後,才從那攆上下來,出輦而立。

依照禮樂,質子離開的時候,須得進入所在國的皇宮拜見皇帝。所以謝永暮才會穿著單薄的禮服,從鴻臚寺一路上朱雀街,最後在九華門前停下來。

“太子爺。”九華門前的老太監便笑嘻嘻地迎了上來。

謝永暮心頭苦笑一下,誹謗對方大有笑麵人之風,臉上卻也跟著那老太監笑起來。然後毫無煙火氣息地將懷裏的兩張銀票隱秘的遞了過去。”侯公公。“他是禦書房一直伺候著葉煜的老太監,所以謝永暮倒也不陌生。

接過銀票的候公公臉上笑得越發的燦爛了,微微撩一撩拂塵,便說道:“太子爺請跟著咱家來吧。”因為謝永暮是吳國的太子,並不是楚國的太子,所以候公公是不敢對他用“奴婢”這個自稱的。

謝永暮點點頭,便帶著葉楨以及早早已經將麵貌作其他打扮的聶榮跟了上去。

葉楨一路小意地注意著周圍地景色,發現與平常並無什麽不同之後,才微微勾了勾嘴角。隨著前方的候公公一起向前走去。

其實她是知曉路的,也想回邑清宮看看。但是眾目睽睽之下,總不能自己一個人擅自便跑去了。她…還想在離開前,去一次皇陵,再見自己父皇最後一麵。

這個時候其實葉泓是沒有下葬的。在壯年而歿的帝王是極為少見的。符合他下葬規格的陵墓未曾修建好,他便不能下葬。所以葉楨若是此時去,還可以見著自己的父皇一麵。

在葉楨一陣恍惚之間,便已經來到了太和殿。

殿內隻站著一些在大休日被皇帝召集來的官員,所以人並不多。金磚鋪地的太和殿,在殿內四個角都燃起了暖爐,將整個太和殿薰得暖烘烘的。但地上的金磚還是有些涼,這是葉楨在後麵跟著下跪的感覺。

謝永暮倒是不必下跪的,他是吳國的儲君,是不必拜楚國的皇帝的。

“諸位愛卿平身吧。”

年輕卻威嚴的聲音從上方傳來,讓葉楨一愣。

這是…她的弟弟嗎?

她小心,而又大膽的抬頭。

一個穿著明黃色九龍朝服、頭戴九龍冠、腳踩九龍靴的年輕帝王坐在金殿的龍椅上。一隻手搭在龍椅上的扶手,一手放在膝前,身子半靠著背椅。明明該是輕佻的坐姿,卻生生的被他坐出了屬於帝王的壓迫。

這…

葉楨心中一陣苦澀,想著原來以往成天跟在自己身後的葉煜,也已經變了。不過轉念一想,卻又有些高興。如果是這樣的葉煜,那麽…離開了自己,也是可以將大楚打理得很好得吧。不愧是父皇的後嗣,葉煜亦是足夠優秀。

“大膽,竟敢冒犯聖顏!”一聲尖銳的喝聲從殿上傳來,葉楨一愣,便在心中苦笑起來。

身上卻已經不自主得跪了下去,“草民初入宮,未曾懂得宮中規矩,請陛下恕罪。”

“大膽,入宮竟然......”剛剛那個太監得聲音繼續傳下來,卻又被一個年輕得聲音打斷。

“罷了…”葉煜淡淡地開口,“抬起頭來,朕讓你看!”

葉楨下意識的抬頭,下一刻,卻又猛然低了下去,“草民不敢。”

“朕赦你無罪,抬起頭來。”

此話一出,四周的大臣便開始私語。想著跟在那謝太子身後的人到底是有什麽特別,竟然是讓陛下一改以往的清厲,變得和顏悅色起來。轉念一想,陛下竟然是對一個小廝這般和顏悅色,而忽略了那位在一旁站著的太子爺,心中便明了了起來。想著...大概陛下是想在那謝永暮離開之前,給一計殺威棍。

葉楨在心底苦笑,想著怕是在什麽地方露出神馬馬腳了。不過她倒也不虞葉煜在朝堂之上將她揭穿,從小與他一起長大的她,即便是過了大半年,也是能抓住自家弟弟的心思的。

抬頭,便對上了那張與自己有三分相似的眉眼,眸中泄露出一絲欣喜的笑意。下一刻,卻又看見了他眸中的疑問。

她知曉,那是他在問自己,明明已經離開了,怎麽還會回來。還在問…為什麽,自己,竟然是會選擇幫著謝永暮,將那劉金儉和謝家老小給救出來。

此時在朝堂上,葉楨自然是不能說什麽的。所以將眼底的信息傳遞給葉煜之後,便低下頭。

葉煜見著她低頭,便微微的咳了咳,一邊知意的宣旨太監便上前一步,抖出一直捧著的那張聖旨,大聲地念了出來。

”洪武三年,公子雲入楚......“

這是說太宗皇帝時候,第一位入楚的質子。

“天啟十五年,公子暮入楚,入住慶和苑,為期五年。紹逸初年,酌公主葉容溫柔謙和,才貌無雙。名德皓貞,乃和親之上上人選。特封為明月公主,十一月初十嫁予吳國祁王和親,永固邊疆……今紹逸初年,五年期已滿,擇送太子暮歸國。為顯吾皇聖意,特賜雙龍配一對,金鬥一對,綾羅兩匹……”

“願兩國永結秦晉之好,邊疆永和。”

“謝皇上。”

謝永暮彎腰答謝。

葉煜笑了笑,看了一眼他身後的葉楨。想著自己賜下都是成雙成對,皇姐…隨他回去,大概是會幸福的吧。又看了一眼他身上有些單薄的直裙,淡淡吩咐道:“雨雪紛飛,太子應多穿些。候藍,替太子加件衣衫。”

畢竟是要和他姐姐共度一生的人,就算他再不喜此人,但是還是要為他考慮半分。雖然他知曉,在下麵那些自以為聰明的臣子會以為他這是在譏諷謝永暮是落魄太子,連衣衫都穿不起。

謝永暮一怔,目光穿過高高的宮殿台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本是以惡意揣度他的想法,但見著那雙於葉楨有著三分相似眸子中的真誠後,在心底便微微的歎了一口氣。

葉煜,不適合稱帝。

……

走出太和殿的時候,葉楨深深的回頭,看了一眼坐在龍椅上看不清麵容的葉煜。深深的歎了一口氣,在心底默默的向他道別。這一去,也不知道再何時才能再見。也不知...那上京城的皇宮是什麽模樣。

見著她小動作的謝永暮,腳步便慢了兩步。在她身前,用隻有她一個人能聽到的聲音道:“九兒,我們會再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