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楨的麵前開始出現幻覺。

沒有盡頭的合歡樹林,飄飛著純白花瓣的望春樹,一眼無垠的蒼茫雪山,浩渺深邃的璀璨星河,流光溢彩的雕欄畫舫,望而生畏的黑色城牆,寂寞無聲的奢靡宮殿......無數的景致在她的眼前開始旋轉。

最後匯集成了一處。

—“定安,我不能和你回江寧了。”

—“你手上沾了我父親的鮮血…你,要我如何和你在一起……”

—“謝公子,請不要這樣叫我,小女子並非是您的妻子,若謝公子覺得小女子是您的娘子….”

她還記得,在金水湖流光溢彩的畫舫上,青衣如玉的謝永暮低著頭站在窗前,呼嘯而過的夜風將墨發揚起,月光盈滿胸前,襯得他越發地出塵。分明是一片暖黃的溫暖景象,但他的身影,卻似是即將隨風而去。

分明是這樣寂寞的一個男子。

但是自己卻在給了他溫暖之後,對他說…

—“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

眩暈的感覺再次出現,葉楨下意識地想要將手掌搭到自己的額頭上,卻恍惚聽到一個遙遠卻又溫暖的聲音從耳邊響起。

“楨兒,你醒了?”

葉楨緩緩的睜開眼,麵前是父皇那張滿是焦急的臉。

自己正躺在自己的房內,入目的一切,還是一如往昔般熟悉。

她看見他,便恍然地想起自己在金水湖上,對謝永暮說的那些話--

“你手上沾了我父親的鮮血…你,要我如何和你在一起……”

她目光一沉,連自己身子究竟有沒有什麽事,都沒有來得及顧上,便迫不及待地問道:“父皇…當初,為什麽你會’駕崩’?”

葉泓不解為什麽葉楨醒來之後第一個問題便是此,但是出於對女兒的疼愛,還是回答了。他歎了一口氣說道:“隻是…不想繼續在皇位上耗費時日罷了。正巧有人來刺殺朕,便假死了。正好脫身…”

“父皇你直接退位便是...何苦用這樣的法子?”

葉泓奇怪的看了葉楨一眼,冷笑著回答道:“楨兒…難道你認為,那個時候的父皇,能夠成功退位嗎?”

葉楨一愣。

沒錯啊,自己的父皇還處於壯年,若是貿然退位,也不知會引得多少閑賦在家的元老們再次上朝,這位…肯定是退不成。想到這裏,她便知道了為什麽…葉煜在父皇駕崩之後,沒多久便將上京的局勢給完全穩定了下來。

“那您...為什麽不早些日子出現?”

葉泓看了她一眼,歎了一口氣,“誰知道…你鐵了心要和謝永暮去上京。”他頓了頓,繼續道:“若不是楨兒一路跟著謝永暮,之前便能與朕相見。”

“父皇…您?”

“坦白了說吧,朕不希望你嫁給謝永暮。他的心與我當年一模一樣,若是楨兒成為他的後…”說道這裏,他沉默了一會,然後認真地盯著葉楨的眼睛,繼續說道:“…楨兒,或許會步入…你母後的後塵…”

葉楨怔住。

葉泓從桌子上倒了一杯還半溫的茶,喂到了葉楨的嘴邊,看了看外麵未曾停歇的風雪,隨後柔聲道:“父皇來了,你跟不跟我回燕京?”

葉楨點點頭,這本就是她最初的打算,即使葉泓沒有尋她,她也會回燕京。隻不過...如今的她,心中還有些許疑惑。

於是她偏頭,輕聲問道:“父皇…那,在渭南的時候…”

葉泓並沒有否認的打算,冷哼了一聲。便承認道:“不錯,人是我派去的。”

“那…”葉楨麵色一白。

所以...刺殺謝永暮,是父皇的旨意?

她心底驀然一沉...怪不得。在渭南的時候,會是蘇子意。天下第一商的蘇家,不是誰都能請的動的。除了自己的父皇…而監察院...若不是有父皇的旨意。怎麽敢就這樣對他下手,怎麽敢…在吳國太子回國這樣敏感的時候…下手!

那自己…為謝永暮擋的那一刀……

豈不是,並不算救了謝永暮一命...而是,算是為自己的父皇,彌補,他所下的錯誤命令?

所以,自己...

還欠著謝永暮一條命!

枉自己以為,自己已經將和謝永暮之間的情誼全部都斬斷了...但沒想到,原來自己,依舊欠著他。自己所想的,都隻是一廂情願罷了...真可笑阿!

她轉頭,看向自己的父皇,一字一句地問道:“父皇,你一定沒有想過,會…傷、到、我、吧!”

葉泓搖了搖頭,凜然一笑,便直言道:“不,我想到了…..甚至於,我連他會拉你擋刀,都預料到了。”

“父、皇!”葉楨突然覺得麵前這個男人莫名地開始陌生起來,從前的父皇…並不是這樣,不擇手段的人。

葉泓沒有注意到她奇怪的臉色,而是緩緩道:“楨兒,父皇是看著你長大的,如何不清楚你的性子。看似柔柔弱弱,但是一下定決心,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的倔性子。這…和你母後一樣。

當時…既然你已經決定了要和那謝家小子去上京,就肯定會一路跟到底。但是阿...楨兒,父皇在第一眼見到那謝永暮的時候,就知曉了此人。怕是要江山不要美人的阿...從他口中說出…絕對不會為了你,放棄這天下…我便知曉了。他,不適合你。”

說到這裏,他目光微微有些苦澀,似乎緬懷著什麽過去,隻聽見他口中有些喃喃的細語:“若非當初我…書兒也不會…”說著便又是一聲沉重的歎息。

他看了看葉楨,有些愛憐地將她身上地錦被給向上拉了拉。隨後歎息道:“楨兒…你,不要怪父皇…父皇隻是…不想讓你再受你母後受過的苦了。”

她怔住。

這是…父皇第一次,在自己麵前提起自己的母後。

自己的母後是什麽樣的人呢,葉楨忍不住回想著。

她在說書人的口中盡現絕代風華,卻最後落了個慘死深宮的下場;她財色雙絕,據說是秦淮河上…最富盛名的清倌人。將江寧城半數青年才俊的一顆浪子心,都係在了她的身上。後來才被自己的父皇,帶進了宮。最後,在父皇的力排眾議下,被立為了皇後。

一個秦淮河上的歌女,怎麽成為一朝之後的?
葉楨想想,便覺得當年在自己父皇和母後身上發生的事...是如何的驚心動魄。按理說...應是天作之合的一對...可是為什麽,到了最後,葉楨模糊記憶中的母後,卻一直都是寂寞而憂傷的呢?

葉泓輕歎了一聲,才緩緩道:“你的母後,與其他的女子不同。她從來不會去爭,也不會去介入後宮那些汙穢的爭端。她想要的,無非就是一個安穩…可惜,父皇連這,都不能給。我給的,都是她不想要的…”

葉楨目光有些哀傷,這是…她第一次聽見自己父皇對自己母後的看法。她正欲接著聽下去的時候,葉泓卻轉了個話頭,冷哼了一聲。

“為帝者,最忌諱的,便是情之一字。這一點,父皇曾經對楨兒說過多次。謝永暮既為帝君,便注定了不會有太多的情。今日,他可拉你擋刀。明日…說不定他便會拿楨兒做籌碼......”

葉泓將葉楨的頭給抬起,直視著她若秋水般的眸子,斬釘截鐵地說道—

“所以,父皇是絕對不會讓你嫁給謝永暮的。就算你現在怨我也好,憎我也罷,我都不會讓你嫁給他。”

一陣寒風吹過,將窗外的飛雪吹進了小屋。葉楨看著麵前言辭激烈,目光決絕的父皇。突然發現…自己似乎從來沒有見過父皇對什麽事情有這麽堅持的時候。除了...在最開始的時候,想把自己捧上皇位之外。自己便再也沒有見過父皇對什麽事有這麽上心過。

不過此時…她已經是決定,忘記謝永暮,忘記江寧夜風中醉生夢死的味道;忘記燦燦星河下,他手心的溫暖,也忘記,他曾經信誓旦旦的對自己說的那一句…“傾國以聘”……

所以麵對父皇的話,她隻是輕輕的搖了搖頭,便歎道:“父皇…明日我們便回燕京吧。”

葉泓聽到葉楨的口氣之中,並沒有怨恨自己的情緒,這才起身,將房門推開了來。外麵交集等待的蘇子意和江月白這才有機會得以進來。

……

江月白看了一眼葉楨,確認了她並沒有什麽事之後,才朝著已經坐在了一邊的葉泓看去。

隨後深吸了一口氣,走到他麵前,朝著葉泓行了個大禮。

“微臣國子助教江月白,向太上皇請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

伴隨著江月白的,還有蘇子意。

他事先也不曾知曉葉泓的身份,直至葉楨喚了一聲“父皇”之後,他才知曉麵前這位看起來尊貴無比的男子,究竟是何人。所以見到江月白說上前,便也跟著上前,一道行禮。

......

葉泓打量了江月白一眼,便輕笑道:“起來吧,我現在就是一普通老頭,你們也用不著行此大禮。”

江月白依言起身,看了一眼身後的葉楨,又看了一眼窗外簌簌落下的飛雪,呼出了一口白氣。

隨後似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一樣,有些毅然決然地問道:“敢問陛下,微臣的生母...柳煙月,是否,死於您之手?”

問話簡單直白,但是卻讓整個房內的空氣瞬間給凝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