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初見之後,便再也未曾見過了。

但是自己卻發現從那夜開始,自己便時常遺忘一些事情。明明方才才說要飲茶,但是轉身取了書之後,便就會忘記。一旁的婢女拿上來了,還會疑惑。過了許久才會想起這是自己吩咐下去的。譬如自己方才看過的彈指詞,過了一會,變又會拿起,以為自己並沒有翻閱……

這樣的遺忘,讓自己開始害怕。

害怕自己在這樣的遺忘之中…把過往的往事都一並忘掉。也害怕自己在這樣的遺忘之中,將謝永暮說給自己聽的那些情話都忘記。

就算自己再怎麽痛苦…但是,卻都不肯遺忘。

就如同曾經自己看過的一個縑倦纏綿的故事一樣。

苦苦想戀多年的愛侶,卻因為種種原因,不能在一起。於是兩人約定好了,要共同飲下忘情湖的水,將對方忘記。從此相忘於天涯,再也不見。

但是最後…看著對方飲下忘情湖水,卻在轉身離開之時。將飲下的忘情水悉數吐出…

就算是傾其一生一世的痛苦,都不願…將對方忘記。

自己…也不願將他遺忘吧。

除了他之外…大概,再也找不到,有誰如他這般戀我,護我了吧。所以...即使滿身滿心都是苦痛,都是委屈,都是遺憾…自己,都不願意將他遺忘。

……

就在自己病情終於就要痊愈,第二日,便要啟程之時…

但是第二日醒來...

卻發現自己已經不在江寧。

……

扶風。

青雲山。

風雪漫天。

身旁是母後。

……

母後坐在床前,愛憐得撫摸著自己的臉龐,輕聲說道:“楨兒…為娘,怎願,讓你再入那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

自己沒有說話,自己靜靜的看著母後。

“自從楨兒經過扶風之時,母後便一路尾隨了。你身上的毒...是為娘下的。沒有毒害,就是會漸漸虛弱,最後假死罷了。”

“那...”

“母後當年…也是這麽死的。”

“為什麽…母後要自己選擇…死去,父皇,一直對母後很好的啊。”

“不…你不懂的。”母後笑著搖搖頭,依稀可辨她嘴角和眼角的痛苦皺紋,“母後想要的...你父皇,給不起。所以…我便離開了你父皇。楨兒,你要記著,不要去奢求,一個帝王,唯一的愛。”

“可是...謝永暮。”

母後搖搖頭,接著笑,“那楨兒,還想去上京嗎?”

自己沉默了。

如今的自己,又有什麽臉麵,再去見他呢。

信誓旦旦的對他說,說隻要是你,便會一直相信。可是自己做的...卻像是狠狠的,將他的心盡數傷透。明明說要相信,但是臨頭了...卻連解釋都不曾聽取,就這樣…離他而去。在之後…知曉了,父皇並沒有死...他,也並不是殺害父皇的凶手。

這件讓自己如鯁在喉的事情,也終於解決...但是,自己卻越發的畏懼了。一直以為,自己在彼此的愛情之中是付出最多的那一個,但是到頭來…卻發現默默享受一切的,還是自己。

再然後,上京的信使傳來…消息。

他說…隻要自己去了,便是他唯一的後。

……

這樣的情,自己不確定,還能不能受得起。

什麽忘記,什麽釋懷,什麽大度?

無非...就是為自己的懦弱找一個借口。讓自己繼續保持...從未低頭的驕傲罷了。從頭到尾...自己除了,為他救出劉金儉等人…之外,還做過些什麽。

……

這樣的自己,已經是懦弱到,不敢再去接受,他那深刻,而唯一的情。

所以才會自欺欺人到…將一切釋懷,將自己擺在高高在上的位置,以保留…自己那一點,微不足道的自尊心。

……

“不願去了…我,不想去了。”

“那楨兒,要不要和母後飲了忘情湖的水呢?”

“嗯?”

見著自己看她,母後便從懷裏掏出此前自己見過的那個雪青色的瓷瓶,放到了自己手心。

“你會忘記你對他的情,但是不會忘記你們所經曆的生生死死。所有的誓言與記憶都會銘記在心,但是...楨兒會唯獨忘記...你對他的情…”

自己抬頭,一字一句的問:“母後…真的,有那種藥嗎?”

“這就是。”

……

“那就忘記吧。”

自己歎息著,便將母後手中的“忘情水”取下,朝自己的嘴裏灌去。

……

飲了之後,其實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也沒有什麽…因為忘記,而痛徹心扉的痛楚。自己…反而是想要喝酒。想喝百花釀,想喝雕花,想喝女兒紅,想喝…醉生夢死。

……

母後並未曾對自己說些什麽,隻是悉心地為自己調理著身子,也不阻自己飲酒。隻是會在自己酒後,默默的準備醒酒的茶湯......

本來以為,飲下了,就會徹底遺忘。但是後來才知道,這藥啊…飲了之後,需得同酒一道。這樣…每日連飲三個月。才會徹底忘情,忘記...自己對謝永暮的感情。

於是...自己從漫天大雪,飲到了十裏桃花。

最後…遇到了,木久。

見著她內心良善,與自己以往諸多相似,便一時心起,於是收她為徒。

再之後,便從青雲山下來...去了江寧。

……

******

出雲宮的歌舞依舊未曾停歇,鶯鶯燕燕的鬧作了一堂。一旁九龍轉花燈上麵的龍鳳在暖黃的燈光下越顯得精致。下方嬪妃頻頻朝著葉煜拋著眉眼,想著在今夜自己被被陛下寵幸。但是葉煜似乎並沒有注意,而是暗自聽著葉楨在他身旁說的故事。

……

“那…皇姐,你,真的忘記了嗎?”

葉楨笑了笑,並不答話,隻是笑著看一旁的宮燈,反問道:“皇弟,你猜...姐姐忘記沒有。”

“忘記了吧。”葉煜肯定的說道:“母後既然能讓皇姐假死…那麽,這忘情水,想來也是有的吧。否則姐姐,怎麽會在這裏,應該是去了那上京才對。”

“我去過上京了。”

“那...”

“我也見過謝永暮了。”葉楨抬起桌上的酒杯,微微的飲了一小口,火辣辣的酒,便從她的口腔一直流入胃裏,再暖暖的,燒做了一團。她閉了閉眼,“如今…他納妃,便是我的建議。”

“……”葉煜沒有說話,隻是歎了一口氣,“皇姐…還是忘記了嗎?”

葉楨卻笑著搖頭。

目光突然變得悠遠起來,她的目光穿過麵前的歌舞升平,穿過外麵的煙花漫天,穿過金水湖的如織華燈…穿過繁華富饒的燕京城,穿過...紫茵城的黑色城牆。目光似乎穿越了千裏,望向了千裏之外的上京城,望向了,上京城皇宮深處的那道明黃色人影。

“哪有那麽神奇的忘情水……”葉楨歎了一口氣,搖著頭說道:“這一切...隻是母後,想要讓我忘記,給我的心理暗示罷了。可笑如我…真的以為自己對他沒有半分感情了,還上前串掇著他納妃生子,最後卻又暗自悔恨…又想著為他分憂,帶著月白…便去了極北之地。”

說著,她又歎息了一聲,又飲了一口酒。

“明明喜歡,卻一直對自己說…不喜歡。還一直…尋找自己不喜歡的證據…這樣虛偽的我。”

葉楨笑著,對自己搖頭。

葉煜怔住。

葉楨突然大笑開來,隨後便站起了身來,朝著葉煜溫和道:“我去後麵走廊走走吧...不必派人了,我…想一個人走走。”說著,她又看了一眼下麵穿得花枝招展的嬪妃,輕聲道:“我看那眉心點桃花的不錯…皇弟…你也該有後嗣了。”

葉煜眸光半斂,隨後笑著搖了搖頭,“既然皇姐說她…那便是她吧。”

……

******

出雲宮後麵是一譚幽靜的湖水,此時在月光與煙火的掩映下,顯得微光粼粼,猶如漫天星辰都揉碎了放在湖中,攪拌了隱秘的夢。

葉楨從宮人處拿過了一盞紅色的宮燈,在湖水前駐足。一手提著燈,一手提著酒。襯著她月白色的長衫,倒是平生了一股遺世獨立的氣息來。隻是身旁氤氳著暖紅的燈光,看起來…並不像是要羽化登仙而去。

耳畔依稀能辨身後出雲宮二樓的歌舞聲,也能聽見煙火不停炸裂開來,簇擁成一朵的燦爛聲響。目光中的遠方,還能見著...因為假期,而嬉戲打鬧的宮人。

葉楨微微的笑了笑,便尋了處幹燥涼爽的位置,在一旁的亭角坐了下來。

真是...越來越喜歡孤獨了啊。

葉楨對自己笑了,便提起了手中的溫酒,對壺飲了一口。明明以前的自己…最厭的,便是喝酒誤事了。但是現在...自己卻是愛上了這樣的味道。無論酒的味道好壞,總是能給自己慰籍。

有盛夏涼爽的夜風吹過,葉楨便微微的掀開了前襟,想要憑借著夜風,將自己身上的抑鬱吹散。但是吹散的...卻隻是自己身旁的宮燈。

葉楨抬腳,便舒服地翹了個二郎腿,後背倚著身後朱紅的柱子,微微抬頭,就賞起了天上不曾散去的煙火。

讓自己像個流浪世間,嬉戲紅塵的不羈詩人。

就在她微笑著抬頭,準備欣賞煙花的瞬間,耳畔,一個熟悉的男聲響起。

—七夕快樂。

她回頭,便見著了自己的身後那一閃一閃的螢火。在這黑暗的湖邊,上下飛舞著,閃爍這微黃的光芒,方才因為宮燈滅去顯得有些昏暗的道路,也被這閃爍的螢火微微照亮。層層的螢火中,腳下的青石路由近及遠,一眼望去,方才這條才走過的路,便猶如一條通向了夢中世界的道路。

而路的盡頭,一道人影,正若隱若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