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永暮從未曾見過葉楨這般狼狽的樣子。

記憶之中的她,無論什麽時候總是一身清冷,神色淡淡,舉手投足之間便自有一番清貴。

無論是曾經她最初墜崖,忘記了自己的高貴,但是依舊難以掩飾她身上那一股高貴。無論是與自己連月趕路去上京,風霜侵蝕之下,她也從未曾有過狼狽。或者,在此後她歇斯底裏的問自己,到底,要不要她…

但是無論什麽時候,他都未曾見過她有這般的狼狽時候。

她一襲紅衣跪在那蘇家的牌位麵前,長長的青絲瀉地,頭上的鳳冠不知道散落去了何處,袍子上的汙濁不知幾何。背脊雖然挺直,但是以謝永暮的目力,怎麽察覺不到她不斷顫抖的身子。

這便是他從外麵望進來,第一眼見到的樣子。

衝進來之後,看到她的神色,謝永暮才是真的慌了。

他從來沒有想過,葉楨那雙清澈盈滿風月的眸會這樣暗淡下來。再也不複曾經的風華絕世,反而是盈滿了一層淡淡的灰色。就像是...將死之人那般渾濁。

所有,他不顧不顧背後落下來的那一記棍子,生生的受了。便在葉楨的耳邊,對著她說道:“九兒,我不要天下了,你跟我走吧。去他娘的蒼生黎明,我想要的...隻有你!”

葉楨的身子顫抖的幅度更大了些,但是眸色之間的黯淡卻未曾消散。她隻是抬頭,靜靜的看著麵前這個令自己神魂顛倒的男人。輕輕的歎了一口氣,將謝永暮推開了去,喟歎道:“陛下,您是吳國的帝王,民婦是蘇家的少夫人,請您放開。”

謝永暮一愣。

葉楨卻是沒有再看他,望向旁邊的蘇遜,乖巧道:“公公,您繼續吧。是兒媳做錯了事,兒媳便要接受家法。”

蘇遜挑了一下眉頭,看了一眼謝永暮,又看了一眼蘇子意。最後才看向葉楨,神色有些玩味。

不過這個時候他也是反應過來了,看見謝永暮一身狼狽,又聽到方才葉楨對他的稱呼。微微的笑了笑,便上前,朝著謝永暮道:“陛下,您還是離去吧。蘇家的家事...您就不要參與了。”雖然口中是這樣說,但是麵上卻是沒有絲毫尊敬。

畢竟如今…這是在蘇府,並不是在吳國。謝永暮而今又是隻身前來,所以蘇遜…並不懼他。反而是挑起了頭,讓謝永暮出去。

謝永暮捏緊了雙手,看著一臉毅然的葉楨。

深吸了一口氣,不曾在意蘇遜的話,而是朝著葉楨說道:“九兒…不管你跟不跟我走,我都想告訴你。這兩年,我從未曾告訴你。後宮的女人,我更是一個都未曾碰過。”說道這裏,他頓了頓,神色有些哀傷,看著一邊的蘇子意。

繼續道:“那一晚…是我。水希也是我…那些日子裏,你的車夫是我……如果…當時你能再等我兩日…那麽如今會不會不一樣。可惜…蘇子意終究是搶先了一步將你帶走。若是...當時我肯亮出身份,讓那謝永筍折辱…未必,不能救你出去。可是...時光從不曾倒退。就算我百般後悔,但是也無濟於事了。”

他走到了葉楨的麵前,就地坐了下來,捧起葉楨的臉,聲音有些嘶啞。

“九兒,當初我曾問你……可賦你情深,會予你一世恩寵,為你帶戴上鳳冠霞帔,送你坐上那萬千女子夢寐以求的位置,卻不會為了你放棄了這錦繡山河。我問你…這樣的恩寵,你要,還是不要?”

“那我便回答你吧…”葉楨這個時候目光才看向了謝永暮。

她沒有想到...謝永暮竟然是默默的為她做了這麽多的事,所以這個時候,她微微的有些動搖了起來。

原來...那一夜,是他。

總算是放下了心病。

雖然她表麵看起來不甚在意,但是心底...總歸還是會有所哀傷的。畢竟她可是一國之公主,就這樣屈辱的將自己的**給獻了出來,怎麽都是不願的吧。但是...若是那個人是謝永暮...那就沒有關係。因為...她一直…一直…一直都是愛著他的啊。

所以,她微微的笑了笑,但是神情依舊有些倦怠。就算揭開了心中的病痛,但是如今…她已經是蘇子意的人了。就算…再怎麽想要跟著謝永暮走,都是不可能的吧。於是,她眉眼一彎,便搖頭嘲弄,聲音卻是從未有過的斬釘截鐵,“不!要!”

謝永暮驟然抓緊了葉楨的雙臂,巨大的力量將葉楨的手臂抓得有些生疼。他怒喝道:“你沒聽到…我說,要放棄天下,與你而歸嗎?你若願隨我走,這天下,不!要!也!罷!”

她怔住。

麵前這人...

不是一直都說,江山重於美人的嗎?

為什麽…為什麽現在卻又口口聲聲的對自己說…隻要自己隨他走,這江山便再也不要的話。若是…他能夠早些說出這樣的話...自己也就不必…不必這樣嫁給蘇子意了。當初在渭南…在渭南的時候,自己也就不會怒歸江寧了。

可是這一切...

都來得太晚。

她眸中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怎麽都止不住。

她抬頭,淚眼朦朧的看著謝永暮,輕輕的,搖了搖頭。

“謝永暮,我很感激你能從千裏之外的上京趕來。但是...如今我既然已為人婦,便與你再無任何關係,我葉楨…也不敢與江山比重。多謝你真情付我…但是,我不能隨你走。你是吳國的王,而我…是蘇家新婦。所以,無論如何…我都,不願意,也不能,隨你走!”

聲音清淺,猶如從天邊傳來。

……

謝永暮愣了很久。

久到…蘇遜已經上前將他給拉開,他都未曾回過神來。

他不是一個喜歡回憶往昔的人,但是這個時候…他的眼前卻是驟然出現,曾經與她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賭書笑對潑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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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所以的一切都在他的眼前,但是...怎麽都抓不住了。

……

蘇遜這個時候解開了蘇子意的穴道,自己反而是離開了。這個時候…他一個老輩,大概是不適合呆在這裏吧。

蘇子意在一邊聽著兩人的聲音已經好久,所以一被解開穴道,便直接到了葉楨的身邊,將葉楨給緊緊擁住,看著一邊麵色慘敗的謝永暮,冷聲道:“陛下,請離開吧。蘇家…不歡迎你!”

謝永暮無知無覺。

他隻是直直的看著麵前被蘇子意擁住,一襲紅衣的葉楨,笑得蒼涼。

“九兒…九兒…若最開始…從未曾遇見你,那…該有多好?”

他閉了閉眼。

深吸了一口氣,突然便又睜開雙眼,一行血淚,從眼角蜿蜒而下,將他本就是狼狽的臉龐襯托得更加瘮人。他看著葉楨,歎息道:“此生曾經有你…我謝永暮,亦是…不虛此生了!”

語畢,身子便直直的向後倒去。

再也...不省人事!

……

“謝永暮!”

葉楨淒厲的叫了一聲,便掙脫開了蘇子意的懷抱,連背後的傷痛都未曾顧及。便朝著謝永暮倒下的地方飛奔而去。許是速度太快,她身上又有傷,剛剛抬腳便已經摔倒。但是她也不曾停留。

—既然不能跑,那我......爬,也要爬過來!

長長的紅袍曳地,在她身後劃出了長長的一道淒厲的紅。

她剛剛抓著了謝永暮蒼白而冰涼的手,便因為背後的疼痛而一下子倒在了他的身邊,嘴角又是一口鮮血吐出,將她身前的紅袍染得更加妖冶,也為她的臉染上了一絲病態的紅,看起來...甚至是有幾分嬌媚可人。

她吸了吸鼻子,便將身子伏倒在了謝永暮的胸前,想要…試試…

他究竟,是否…還,活著。

但是...

—沒有聲音。

—沒有,半分聲音。

他身子還是柔軟的,明明手心還可以感受到他身子的溫熱,連…他臉上的血淚都是溫熱的...但,就是感覺不到,來自他的心跳。感覺不到…他的氣息。他整個人的氣息,都消失在了這個世間。

葉楨此時反倒是笑了。

她偏頭,看向一旁驚愕不已的蘇子意,柔和的笑了。

“抱歉,蘇子意,我可能不會陪你走過這一生了。”

說完,也沒有等蘇子意回答,便倒在了謝永暮身上。

……

兩人的身子終於在這一刻,緊緊的靠在了一起,像是...前世修來的夫妻。任誰,都無法分開。

永暮…

黃泉路上。

我來陪你。

……

“清九!”

蘇子意悲呼一聲,便也直直的倒了下去。

……

******

曆史的車輪總是滾滾向前,任誰都無法停留下它的轉動。

慶和三年,剛剛出嫁的楚國長公主葉楨與吳國帝王謝永暮雙雙斃於蘇府。

慶和四年,楚國全麵攻打吳國。

慶和五年,吳國半壁江山淪陷。

慶和六年,吳國僅餘下上京死守。

慶和七年,楚國帝王改國號為“念楨”。

念楨一年,吳國滅,楚旗插遍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