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城如今的第一才子秦酒終於走了,城裏的才子們隨口說了幾句,估計那位文采非凡的公子恐怕會在燕京城出人頭地,讚歎了幾句,便又開始把話題轉移到剛剛接手花汀公館的寧宇恒身上,在心底惡意地揣度著,那寧宇恒到底是出於什麽原因才會收購花汀公館。

倒是此前往一濁園下了拜帖的李文茂和顧流雲覺得有些可惜,因為他們還沒有正式地拜訪她,葉楨便離去了,這讓兩人有些錯愕。不過兩人顯然也是君子的性子,想著葉楨走得這麽急,必定有什麽要事。所以也就沒有多在意,反而是暗自為葉楨祈福,希望她早日歸來。

此時葉楨赤腳正站在畫舫頂層的甲板上,上麵鋪滿了小廝準備的被褥,十分軟和,即使是在這樣寒冷的秋日裏,也感受不到太多的寒冷。他自然也會猜想到二狗內心的想法,所以讓人將二狗打發了上來,準備詢問他背後的東西。

二狗沉著臉坐在甲板的另一邊,一雙腳不知道該放在哪裏,生怕弄髒了腳邊的那床雪白被褥,心裏實在是有些惶恐。

葉楨手上拿著二狗昨夜裏去一濁園帶出來的絹書,很舒服地伸了個懶腰,半闔著眼睛,望著眼前有些拘謹的二狗,問道:“二狗,這都已經離江寧城很遠了,能不能告訴我,鳳棲樓的內部到底是什麽?”

二狗有些猶豫,似乎有些話不好說出口。

葉楨微笑著,眼睛裏清亮無比,望著他的雙眼,柔聲道:“你也知道我到底在擔憂什麽,所以難免會有些擔心。”

二狗擠出一絲笑容,恭敬地回答道:“小姐多想了,鳳棲樓,當真是以您為尊。我雖然一直在鳳棲樓長大,但是隻有在小姐您將我買下之後,才得以受到樓內地重視。”

葉楨揮了揮手,將此前本就已經攆到一邊的婢女給攆得更遠,又道:“現在就我們兩個人,何必掩飾什麽。”他忽然笑了起來:“如果你不肯說的話,說不定我呆會就把你丟到河裏去。”

二狗苦澀地笑了起來:“小姐喜歡說笑。”

話還沒有說完,葉楨已經冷冷截道:“有時候我不喜歡說笑話。”

二狗心裏咯噔一聲,他知曉這位看似天仙一般的人兒,究竟擁有怎樣狠的心。昨夜裏他已經見識過葉楨縱火之後淡然的樣子,他絲毫不懷疑葉楨的說話,看著麵前這個女扮男裝卻依舊柔美無雙的主子,越發覺得自己以前的隱瞞,做的是錯的。但是...從他短短時日裏接觸的東西來看,若是真的向葉楨說了鳳棲樓背後隱藏的東西,後果,絕對是難以預料的。

葉楨自然不會真的把二狗丟進河裏,因為她也知道二狗的水性其實很好,否則也不會在昨晚趕在畫舫之前就回到一濁園拿到東西了,但這一個多月富貴閑人生活,早就讓她習慣了二狗的存在,要她不顧情分將二狗丟下去,這不符合她的性格。

她這樣敲打二狗,隻是想讓他說出鳳棲樓背後的勢力。

二狗昨夜說她是鳳棲樓的主子,但是自己現在已經是失憶了,無法知曉這個消息的真實性,況且若是自己是主子,那麽為什麽鳳棲樓基本沒有什麽大的反應,二狗代表鳳棲樓保護她,她倒是讚同。但這並不代表,她會不好奇這件事情背後隱藏著的東西。

沉默了許久之後,二狗終於有些忍受不住甲板裏冰一般的平靜,開口說道:“小姐,鳳棲樓的背後…”是皇室。不過他沒有將後半句話說出來,而是有些心虛地指了指頭頂上的青天

葉楨看著他,半天之後才開口說道:“你現在的位置?”

“江寧城總旗。”二狗恭謹回答道,他不願意再讓葉楨生疑,所以對麵前這個主子格外的恭敬。

葉楨皺皺眉頭,臉上浮出一絲驚訝的神色,卻全沒有一般女子聽說自己身邊竟然跟著一個正七品官員的表情,緩緩說道:“我很好奇,我以前的身份。”

楚國暗衛正七品總旗,葉楨早就知道在楚國暗衛的品級中,任何一個官職都是被牢牢把握住的,因為楚國的暗衛委實太過重要,是楚國皇室最為鋒利的矛,但是二狗卻隻是因為呆在自己身邊便能官從七品,這樣的事,讓她生疑。不知曉自己以前到底是怎樣的身份,才會能擁有這樣大的權勢。

二狗回答道:“這個……我也不清楚,隻是鎮撫使大人大人說您的身份非常尊貴,還在他之上,要我好生伺候。”

他小心翼翼的解釋,反而讓葉楨疑竇叢生,試問自己這樣喪失記憶,就算曾經的背景都異常高貴,但想來也沒有這樣的待遇。

看見她的表情,二狗終於開口說道:“隻是…讓我別告訴你這些…”

葉楨臉上更加地疑惑了,這樣費力地保護自己,卻又不讓自己知道…這樣的事情。到底對他們有什麽好處呢?葉楨向來不相信一個人會無緣無故地待你好,所以一開始,她便不相信鳳棲樓。但最終,還是苦笑著搖了搖頭。

二狗正小心地看著她的神情,發現葉楨居然竟然沒有發怒,也沒有繼續向自己詢問的意思,反而有些沒有回過神來,心想自己與鳳棲樓隱瞞了這麽久,難道小姐居然一點不生氣?

葉楨其實也沒有什麽好生氣的,鳳棲樓到目前為止並沒有表現出對自己不利的一麵,而且生氣並不會有助於解決問題,她本身也是一個極為憊懶的性子,在事態沒有表現出什麽危險的預兆之前,也不會真的做出什麽來。

一切,還是要等等再看,自己現在想的,還是早日去燕京,尋到謝永暮,與他再做一筆交易。

畫舫一路向南,二狗下去後,甲板上又隻剩下葉楨一個人。望著兩岸不斷倒退的垂柳,她掀開前襟,任由江麵的疾風吹拂在自己胸前,微眯著眼,看著四周**漾的碧水和江麵上偶爾漂浮的蘆葦花,覺得就像是就像兩個月前,自己與道天歌從雲水村離開,剛剛來到這個江寧城時,在小船上看到的畫麵一樣。

那般悠遠,而綿長。

******

幾日後。

畫舫依舊前行著。

呼嘯而來的風聲將畫舫的門板吹得嘎吱嘎吱地響,有機靈的丫頭聽見了聲響,擔心擾著二層上麵主子的休息,便聰明地拿了一大塊棉布,將門軸處給堵上。片刻之間,便再也沒有那樣地聲響了。

她端著一碗紅棗茶小心地踏上了二層,輕輕地敲了敲門。

從縫隙處傳來暖黃的光亮,一個身形單薄的影子正抱著書靠在窗邊,不知在翻閱什麽。

侍女的麵皮一紅,想著裏麵的人是如今的江寧第一才子,還依舊如此用功,內心便有些敬佩。輕輕地推開門,將紅棗茶給送到圓木雕花的案幾上麵之後,便躬身退了出去。始終是沒有看那人一眼,擔心自己的目光會驚擾到正在用功的主子。

侍女退出去之後,葉楨聽見腳步聲遠了,這才將手中的書稿放下。似是自言自語地說道:

“雖然現在沒有可疑的人了,卻依舊不得不防。”

語畢,從案幾的陰影處抽出此前得到的書籍再次翻閱了起來。

......

大約是一個時辰之後,葉楨才長長地吐了一口濁氣,將手中的書頁給合上,再拿著書冊向窗邊挪著位置。

片刻之後,葉楨望著手中的書冊輕笑了一番。

將書頁一張一張地撕碎開了,兀自打開了窗子,望了一眼畫舫的周圍並沒有什麽船隻之後,這才將已經碎成一片一片的書頁給撒入大江。

泛黃的紙花紛飛,沒過多久,葉楨見著那些紙花都消逝在了滾滾江水之中。

這才滿意地笑了笑。

最後...

又重重地咳了一聲。

******

八月初的一天,燕京城外燕雲江旁那兩排青青柳樹,正擺動著婀娜的身姿,以天子之城的角度自矜地審視著江上絡繹不絕的商船。

一艘巨大的畫舫遠遠地駛來,在燕京城外最大的那個碼頭上,停了下來。

機靈的碼頭夥計見著畫舫不凡的氣度,自然是知曉是江寧城哪家富戶的公子哥到了燕京,便手腳麻利地幫著船上駕駛地人將畫舫用纖繩給穩在了碼頭上。

一個麵貌清秀的公子哥,從畫舫上麵走了下來,站在陸地上的時候,有些微微不穩,幸好是一旁看著他的侍女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這才沒有就地而倒。

那個年輕的公子哥帶著漂亮的笑容,審視了另一個碼頭上忙碌著搬運貨物人群,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終於到了。”

漂亮而年輕的公子哥自然就是男裝的葉楨,經曆了十幾天的水路,葉楨一行人終於來到了燕京。這一路上,她一直呆在船上,未曾靠岸,所以最初落地的時候,有些不穩。

容貌清秀的侍女扶著她的手讓她從畫舫上下來。

雙腳落在燕京的土地上,葉楨微微地轉動著腳踝,似乎是想讓自己更加清醒。

碼頭上的小廝們見著葉楨有些暈船的樣子,也沒有嘲笑什麽,他們在碼頭上這麽久,自然也是理解這樣的航程的。

跟在葉楨後麵的二狗朝前一步,拉住了碼頭上領頭的夥計,隨意打賞了一粒散碎銀子,這才問道:“有馬嗎?”

為首的夥計眼睛一亮,雙手接過二狗的銀子,極為熟悉地往自己懷裏一塞,諂媚著說道:“當然有了,不知這位爺,您想要哪種?”

二狗看了一眼自家有些腿軟的主子,說道:“找兩匹性情溫和些的吧。”

“您為何不要馬車?”夥計見著二狗的動作,不禁有些疑惑,於是試著說道:“馬車更加穩妥一些。”

二狗搖了搖頭,繼續說道:“不用了,找兩匹馬來便是。”

夥計雖然疑惑,但是見著二狗有些堅定的神色也沒有多問,隻是點了個頭,向站在自己身後的土衣小廝招了招手,才繼續說道:“不知道您是租賃還是買賣...若是租賃,你需要多久呢?”

“租賃吧。”二狗說道,瞟了一眼葉楨,“三天。”

“那一共是二兩紋銀。”小廝極快地伸出了手。

二狗點點頭,摸出了兩錠銀子,和一貫小錢,“找一個識路的人。”

“是。”夥計喜笑顏開地接過錢,便自行下去了。

沒過多久,一個相貌忠厚的青衣小廝就牽著兩匹馬上來了,朝著葉楨和二狗行了禮,便恭敬地等在了一旁。

葉楨吩咐畫舫上的人盡快趕回江寧城之後,便騎上了一匹看起來有些溫順的馬,踏上了燕京城外那條足以容納八匹馬同時行進的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