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的門突然開了,一名青衣沙彌出現在秦晉麵前,雙手合十道:“請施主隨小僧入內,貴客已經恭候多時!”
秦晉好奇之心更盛,便隨之入內,繞過影壁後,卻見一名中年男子立於院中,雖然僅著了一身尋常袍服,但舉手投足間卻處處透著雍容氣度。
直到那中年男子轉過身來直麵秦晉,秦晉這才駭然發現,此人長相竟像極了太子。他與太子李亨有過一麵之交,雖然倉促而過,但其容貌還是有些印象,再細細看去,不是太子還是何人?
“下吏拜見……”
那中年男子一把扶住了欲下拜的秦晉,笑道:“此處乃修行之地,何必拘泥於俗家之禮?走,你我敘談一番!”
與太子李亨並肩而行,秦晉心中有說不出的古怪,坊間都說太子資質平庸,膽小怕事,此時見麵才發現傳言畢竟隻是傳言。如果太子是個庸碌膽小的人,怎麽可能會在如此巧妙的時間地點安排一次見麵呢?
想到此處,秦晉心中一動,太子隱匿行蹤來與自己相見,怎麽可能隻為了敘談?都說李亨被天子打壓的束縛住了手腳,任權臣拿捏,而今所見也未必真是如此。
然則,此時與太子走的太近,卻未必是好事,若惹得大唐皇帝猜忌,他所謀劃的事情,勢必將遇到極大的阻力。
“殿下但有吩咐遣人知會一聲,下吏定當竭心盡力而為……”
李亨聽罷卻笑而不語。此處院落並不大,兩個人先後進入齋室,幽冷氣息頓時撲麵而來,仿佛整個身體都被陣陣寒意所包裹。
齋室內沒有取暖,又由於不見陽光,體感溫度竟比院中還要低上許多,咋受寒氣的秦晉忍不住打了噴嚏。
兩人入座後,李亨卻歎息了一聲。
“僧侶苦修,實非我等凡人所能比,心誌如金如實,更是使人汗顏……”
秦晉忽然發覺,這位太子竟一改李家親道而遠佛的態度,似乎對佛教頗有好感。不過,後世所總結的經驗教訓中卻明白無誤的告訴世人,佛教僧侶坐擁土地不事生產,一旦得到統治者的大力扶持,將會成為社會蠹蟲一般的毒瘤。
有了這種先入為主的印象,秦晉忍不住駁了一句:“僧侶出世修行苦一人而利己,殿下入世苦一人而利天下,何來汗顏之說?”
李亨先是一愣,繼而竟生出知己之感。世人隻道他身為儲君太子,地位顯赫,將來天子百年之後,便能禦極天下,可又有誰隻道其中的煎熬與苦楚?
對於秦晉這個人,最初之時李亨的印象並不好,直到那一封石破天驚的彈章公之於世後,他才另眼相看,但對於彈章內駭人聽聞的內容,也僅以為是扳倒楊國忠而故作的驚人之語。
然則,天子似乎竟大為觸動,一改常態大刀闊斧對朝堂格局進行了整頓,就連他以為絕不可能倒台的楊國忠都灰溜溜的成了過街老鼠。
再加上又有李泌的從旁分析,李亨這才重新正視秦晉在彈章內所描述的大唐慘況。這就像一根魚刺連日來卡在喉嚨裏,吞不下,吐不出。
李亨再不拐彎抹角,突兀的直言問道:“難道大唐盛世將由此而衰?”大唐立國百多年來,叛亂與造反此起彼伏,也沒見衰弱,反而在此後盛極一時。安祿山不過跳梁小醜,即或有一時優勢,然則又能如何呢?
聞言之後,秦晉頓時愣住,然後馬上就反應過來,李亨此問應該是由那封彈章而發。
秦晉對大唐皇帝描述時,是有保留的,但在李亨麵前,他並不打算再打一個折扣。
“實不相瞞,下吏與聖人所諫言,尚保留有餘地。”
身為大唐臣子,卻如此看衰大唐,李亨不禁有些生氣。
“君之語,李亨不敢苟同!”
秦晉本不想和這位身受天子猜忌的太子多做交談,但話以至此,竟也收不住了。
“大唐之害在於製度,而不在於人!”
“製度?”
在李亨的印象裏,朝局清明與否,取決於君明臣賢,出自秦晉之口的“製度”讓他大感新奇。
“正是製度!自高祖以來既定的三省六部製是一套效率完備而又上下製約的官製,然而,時至今日,使職泛濫,墨敕斜封的官員分掌各官署實權,各職官成了空頭擺設。問題也就處在此處,天子全憑一己好惡封增使職,邊將節帥軍政財權集於一身,權力得不到製約,即便沒有安祿山造反,將來未必不會有張三李四跳出來犯上作亂。”
李亨聞言默然思考,秦晉卻還未說完。
“現在暫且做想象之語,朝廷存糧大半在關東之地,現今洛陽含嘉倉陷於賊手,陝州太原倉付之一炬。開春之後,青黃不接,糧食問題就成了平叛大軍最關鍵的製約。是以,朝廷勢必要各軍就地籌糧,然則開此例而後,便如潰堤蟻穴,再想收拾卻已覆水難收!各鎮領兵的將領豈肯乖乖將手中的權力拱手讓出?屆時,又免不了一場腥風血雨。”
“若朝廷收緊軍糧之權,豈非無憂矣?”李亨又道。
秦晉搖頭苦笑,直視著李亨。
“逆胡肆虐河東、河北、都畿三道,朝廷的戶口籍冊早就成了一張張廢紙,歲入能收上來往日一成就不錯了。殿下以為,朝廷當從何處提調糧食?”
李亨默然不語,秦晉說的的確是實情。別說現在,就是安祿山未反之前十數年間,朝廷由於自身捉襟見肘,已經給與了藩鎮節帥提調地方歲入糧食的權力。尤其是在廢除了府兵製以後,節度使身兼黜陟使掌握地方財權,更是如虎添翼。
以往不覺有異,現在換了個角度來看,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朝廷將財權下放地方,就等於放棄了對邊將節帥的製約,長此以往下去還能了得?就算安祿山此時不反,聖天子在位時還能以四十餘年太平天子的積威,鎮服四方。可一旦天子百年之後,自己根基淺薄,那些帶兵的邊將節帥,隻怕也未必會老老實實的為朝廷戍邊。
但是,認清了這種窘境之後,反而更使李亨的心裏冰涼一片。明知症結所在,卻沒有合適的醫治之法,難不成就眼睜睜看著盛世大唐一步步滑向深淵?
關於這一點,秦晉也無法給出確切的答案。也許曆史終究無法更改,也許他預言的一切並不會發生。
秦晉告退後,李亨的疑問不但沒能解決,反而更增添了難以言說的憂慮!
離開青龍寺,太陽已經西斜,不覺之間竟與太子李亨閑扯了大半日,現在的每一刻時間都寶貴之極,不能再耽擱了。
剛剛回到禁苑駐地,鄭顯禮急吼吼趕了回來。
“回來了,回來了……”
秦晉從未見過他如此失色,問道:“誰回來了?”
“高大夫,已經被押解進京!”
秦晉騰的一下從座榻上站了起來,失聲道:
“消息可確實?”
“千真萬確,下走派出去的探子,親眼所見。陳四也在隊伍之中,斷不會錯的!”
心驚之後,緊接著就是一陣欣喜。天子並沒有下旨將高仙芝在潼關斬首,而是押回長安,那麽就有很大希望保證他不死。盡管現在高仙芝身陷囹圄,但隻要人沒死,一切就還有轉圜的餘地。
“這是大好事啊,鄭兄弟大可安穩回去,好好睡上一覺了!”
鄭顯禮也是急切間不急細細思量,直到秦晉為他剖析了一番,才恍然這的確是個利好的消息。不過,他仍舊心事重重。
“高大夫現在獲了罪,封大夫還領兵在外,不知天子欲如何處置……”
對於封常清,秦晉倒不甚擔心,隻要他領兵在外,大唐皇帝就很難對其下手,一如容忍了哥舒翰殺掉田建業一樣。
盡管大唐皇帝必然對哥舒翰這麽做大為不滿,但孰輕孰重心裏也肯定有一把標尺來衡量。至於是否因此而開罪了天子,反而是次要因素了。
自安祿山成功攻陷洛陽以後,大唐皇帝的權威便已經大打折扣,今後評論也必然使得各地軍將實力膨脹,對朝廷陽奉陰違的事一定不會少了,若天子因此就要殺人,那天下還有可用之人嗎?
更何況封常清原本就不是心懷野心之人,通過幾次來往的了解,此人對唐朝的忠心毋庸置疑。
秦晉確信,隻要封常清近幾年不到長安來,誰也奈何不得他,天子更殺不得他。現在唯一麻煩的是高仙芝,畢竟不怕一萬隻怕萬一,萬一天子哪根筋搭錯了,將他一刀殺了,到時向阻止都來不及。
朝廷欲靜,而風波不止。哥舒翰自潼關抓獲奸細一名,亦已派人押送長安,而此人隨身攜帶的書信,正是叛逆安祿山寫給安思順的密信。
安思順曆任河西、隴右節度使,而今留在京師攝禦史大夫,同樣是大唐邊將重臣,但他的身份卻十分敏感。作亂造反的安祿山是其叔父收養的養子,兩個人實乃沒有血緣關係的堂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