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崇業坊,一輛軺車堪堪停在了擁擠的街道上,由於道路失修再難前行一寸。軺車簾幕一挑,下來了一名麵白無須的中年人,從其衣著穿戴以及明顯的麵部特征,一眼就可以看出這是個皇宮中的宦官。
卻見那名宦官緊擰著眉頭,伸手掩住口鼻,一副厭惡的神情表露無疑。
“哪家的屎尿,平白潑到街上,就沒人管嗎?”
從旁服侍的小宦官則巴結的解釋著:“幹爹息怒,並非是屎尿平白潑在街上,您看那路邊以石條砌成的水溝,家家戶戶都潑在此處,待雨季來臨,便一股腦的隨著城中縱橫交錯的水道衝出城去了。”
那麵白無須的宦官瞪了身邊的巴結的小宦官一眼。
“還用你說?某不知道嗎?”隨即,又無限感慨唏噓的搖搖頭,“楊相公從天堂跌入地獄,怎受得了這份苦楚。”
“幹爹,這幾日禁中都在傳,說楊相公是星宿下凡,兩起兩落不在話下……”
“噤聲!”麵白無須的宦官忽然喝止了小內侍繼續嘮叨那的聽來風言風語。
“告訴你多少遍了,禍從口出,禍從口出,怎麽就是不聽,非要到了殺頭流放的那一日,某可不會替你說一字半句好話。”
受了訓斥後,那小宦官頓時就有如霜打的秋草一般蔫了。
“幹爹教訓的是,是按孟浪了!”
“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走,咱們去見見虎落平陽的星宿楊相公!”
這是位麵白無須的宦官姓程名元振,在宮中的地位雖不及高力士、邊令誠這等有外廷感覺職官身份的宦官,但在地位上卻與新近躥紅的張輔臣不相上下。
程元振今日到崇業坊正是帶天子頒布敕令的,隻想不到顯赫一時的楊相公居然也住到了這等臭氣熏天的豬狗裏坊內。
他已經有些迫不及待的想看看,這位落了架的宰相現在究竟是個什麽德行。
聽說楊家數門都被集中到了崇業坊內,此時與楊國忠同住的當是虢國夫人。
不對,應該是反了。程元振內心暗自嘀咕著。
楊國忠以罪臣獲貶之身,在長安城的一切宅邸都已經被悉數查抄充公。而虢國夫人這處崇業坊的宅邸不知是何年何月購得,在被趕出永寧坊後,好賴也還有個安身之所,比起她的族兄自然還是要強上許多的。
由此,失去了居所的楊國忠此刻隻能寄居在族妹家中,帶著一門老小過起了寄人籬下的日子。
好在厄運很快被驅散,天子竟罕見的出爾反爾了,在罷了楊國忠的相位以後,竟又以他為隴右節度使,一並兼領劍南節度使。雖然沒能恢複他的宰相之位,但在百官的眼中看來,這或許也隻是早晚之事。隻不過,參劾楊國忠的那個中郎將秦晉要倒黴了。
就算天子不收拾此人,楊國忠隻要重新站穩了腳跟以後,又豈能輕而易舉的剛過他?這一點,隻要稍有點頭腦的人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大唐官場幾至一日數變,包括程元振這些天子近侍都看的目瞪口呆,不知天子究竟是打的什麽主意,將一群互為水火的文臣武將統統塞入政事堂裏,朝廷上還不得被攪的天翻地覆?
一名小內侍拍了半天門,破舊的黑漆大門才帶著鐵鏽摩擦的聲音緩緩打開了一條縫。
“誰啊?”
“快去傳話,有天子敕書,速讓楊國忠出迎!”
由於受到了怠慢,小宦官的態度很是傲慢。那門房奴仆雖然不滿對方的囂張態度,但現在畢竟已經不是家主為相的時代,在向門房還能頂得上七品官。現在隻要稍有權勢地位的人,那些他平日裏不屑與之正眼說話的人,都可以隨意出言,譏諷羞辱。
就算再有一肚子的怒火,聽到天子敕書四個字以後,那奴仆頓時就有如醒酒了一般,連滾帶爬的到後宅卻尋楊國忠了。
小宦官見狀如此,不禁低聲嗤笑道:
“楊六小豎子也有今日痛快,痛快!”
隨即,他又似醒悟了一般,抬眼向四周掃去,在確認沒有旁人聽到才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僅僅片刻功夫,便聽到宅院內有急促而又雜亂的腳步聲響起。
破敗的院門吱呀呀徹底敞開,楊國忠一身便服,滿麵惶恐的奔了出來。
小宦官暗歎一聲,宰相之首也不過如此,腦袋上沒了光環竟也泯然眾人。可惜頒行敕書的不是他,否則非要好好讓他嚐嚐滋味。
程元振顯然沒有他那位幹兒子的百般諸多心思,緊走了幾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將要下拜的楊國忠。
“相公何必如此?天旱地涼,莫讓寒氣浸了身子。某近日來不過是傳達敕書,又不是頒行策製須以大禮參拜……”
楊國忠於前一日接到了複起的敕書,雖說以他為隴右、劍南節度使,但那都是沒有實權的虛銜。一日沒有實打實的使職差遣,在京中他仍舊隻是個投閑置散的官員。
而在長安城中投閑置散的官員又何止成千上萬?想起當初那些官員為了求得一官半職的實權差遣,幾乎踏破了府中的門檻,想不到他楊國忠也有今日。
還有一點令楊國忠心下忐忑,天子雖然封了官職,但相應的本官待遇則一概不清不楚,收繳充公的財產也沒能如數返還,哪怕是返還一部分也好啊?整日裏憋在這狹小擁擠的宅院內,簡直會讓人瘋掉。
剛剛還在抱怨時,得到奴仆來報,有天子敕書。一時間,楊國忠心頭狂跳,興奮激動的同時,內心中又充滿了忐忑。雖然天子敕書很大可能將會帶來好消息,但也很可能讓他重新又跌入那不見底的深淵。
患得患失的情緒就像一隻毒蛇般反複噬咬著楊國忠的心肝脾肺腎。
“天子敕書理應跪迎!”
楊國忠執意要拜,程元振堅持可以免禮,兩個人你來我往氣氛倒也出奇的融洽。到了這個份上,任誰一眼便能看得出,程元振帶來的天子敕書一定是好消息。
兩個人爭了一陣,又同時哈哈大笑,楊國忠親自拉著程元振的手臂踏入狹窄的宅院內。
自從罷相以後,楊國忠吃盡了人情冷暖的果子,此時程元振是第一個仍舊對其尊敬有加的官員,這在他看來已經不啻於雪中送炭,也因此對這個平日裏甚少關注的普通宦官親近了不少。
“楊相公且自看,天子不忘舊情,又對相公委以重任了!”
驀的,楊國忠雙目模糊了,這些天以來每日每夜所受的冷暖炎涼,一瞬間都化成了委屈,忍不住奪眶而出,失而複得的感受實在讓人永生難忘。
想不到天子竟然又對自己委以重任,楊國忠展開了絹帛質地的天子敕書,看了一遍之後身子立刻有如石化一般。
天子居然讓他物色合適人選,以霸上為駐地,招募訓練新軍。想不到剛剛複起,得到的就是與軍權有關的差事,又怎能不讓他激動惶惑。
“請程公轉告聖人,臣定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亦絕不辜負山厚海深之恩!”
送走了程元振以後,虢國夫人關注天子敕書究竟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趕來詢問因由。在聽說天子又以楊國忠編練新軍,也忍不住長長籲了口氣,一雙玉手在雪白的胸前輕輕拍了幾下。
“嚇死人了,現在聽到有天子敕書,小心髒就不爭氣的亂跳呢!”
喜笑顏開之後,楊國忠驟然收斂了笑容,一瞬之間便又冷若寒霜。虢國夫人駭然訝道:“又如何了?何以一忽間,就變了顏色?”
好半晌,楊國忠才從牙縫裏擠出了幾個名字,聽的虢國夫人心驚肉跳。
“秦晉、高仙芝、哥舒翰!”
這三個人裏尤其是秦晉與哥舒翰,都害得他差點半生功業毀於一旦,既然打蛇不死,就不要怨恨蛇將反咬一口了。尤其是秦晉那小豎子,楊國忠一直與他沒有紛爭,甚至還在示好拉攏,卻想不到竟是此人第一個跳出來與之做對。楊國忠暗暗咬牙,自此以後,也要讓這小豎子嚐嚐患得患失的折磨!
……
範長明在勝業坊外一連暗暗監視了兩天,就在宵禁即將開始的時候,一輛四馬軺車疾馳入勝業坊坊門,他的眼睛頓時就是一亮。坊內幾家勳戚大臣家的車子與此車截然不同,得出的結果自然是,秦晉回來了!
連日來的蹲守終於沒有白費功夫,他縮進了身子,將身子更好的掩在坊門外石墩的後麵,果然瞧見四馬軺車上下來一名英姿勃發的弁服官員,不是秦晉還有何人?
一霎那間,範長明的眼睛裏幾乎能噴出火,濃濃的仇恨就像猛火油一般潑了上去,火勢熊熊。
秦晉舉步剛剛踏進府門,便忍不住狠狠的一連打了三個噴嚏。
隨即,他又揉了揉發癢發酸的鼻子,“不知是哪個在背後惦記我。”
自言自語了一陣,府中家奴李狗兒一蹦兩跳的迎了上來,須發斑白的家老跟在後麵,破天荒沒有斥責他輕浮無狀,這還是家主入獄出獄之後第一次返回府邸,府中的奴仆下人們也忍不住心中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