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煥欲哭無淚,聽著那回紇信使恭敬謙卑的問候,竟覺得無比的諷刺,喉嚨裏就好像塞了一塊破布,吞不下,吐不出。
然而,伸手不打笑麵之人,這點最基本的禮節他還是要遵循的,是以強忍著胸中一口憋悶之氣,回了一禮。
“也代本將問候貴頭領!”
這個信使早就得了磨延啜羅的交代,從頭到尾都是一種謙卑恭謹的態度,讓薛煥跳不出一星半點毛病,簡單的複述了一遍磨延啜羅的布置,又請薛煥指點評判。薛煥還能說什麽,對方連給自己發火的機會都堵死了,隻能勉力笑著回應:
“磨延頭領雪中送炭,實出薛某所料!”
兩人之間的過節絕不能算小,當初在黃河附近,薛煥追著磨延啜羅叔侄,一路上殺了不少人,現在磨延啜羅表麵上打著以怨報德的招牌來摘桃子,實在讓薛煥有種吃了蒼蠅的感覺。
那信使極是乖巧,漢話也說的極是流利。
“磨延頭領說了,與薛將軍都是為大唐為秦大夫效力,以前的些許誤會就當被草原上的風吹散了,從此以後還是親如手足的好兄弟!”
聽到對方如此說,薛煥就差點一口幹嘔把腸胃裏的東西都噴了出來,還親如手足的好東西,磨延啜羅的臉皮可是夠厚的。隻是苦於沒有發作的借口,他隻能一忍再忍,但終究是不打算多和那信使糾纏。
“眼下戰事尚未結束,某也不便多做耽擱……”
那信使還是很善解人意的致歉告退,一切都做的無可挑剔。
直到那信使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視野中,薛煥才重重的一口濃痰吐在地上,咬牙切齒。
“磨延啜羅匹夫!”
他本想說什麽報仇雲雲,可又十分清楚,隻要這廝一天為大唐效力,秦大夫就決不允許自己動其一根毫毛。
隻這交談間的功夫,戰場的局麵令人為之一驚,在兩麵夾擊之下,強弩之末的叛軍終於不敵開始呈現頹勢。然而,之所以稱局勢驚人,並非逆轉之驚,而是叛軍居然在有序的撤退。回紇部與神武軍的夾擊也隻能對正麵接觸的叛軍造成殺傷,若想再進一步透陣而過,竟好似有心無力一般!
直到此時,薛煥才終於醒悟,隻怕眼前的叛軍才是他們的真正實力,此前上百次大戰,不過是在和一些二三流的人馬對陣而已。再回想起與史思明部叛軍大戰之時,幾乎十戰九敗,那時隻簡單的歸結為叛軍人馬眾多,敵強我弱,現在看來則完全不是這一回事。
“將軍,大夫鈞命到了!”
薛煥穩定了一下心神,收起胡亂的心思。這也是早就預料到了,戰場局麵發展到這個地步,秦大夫若不知道才奇怪呢。
“大夫如何說?”
軍吏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
“大夫請將軍立即撤兵!”
竟是這般結果,薛煥整個人晃了晃,差點從馬上墮下,到了此時此刻,又怎麽能撤兵呢?再進一步就很有可能徹底擊潰叛軍,可是撤兵了就什麽希望都沒了!
“還有其他的嗎?大夫就沒說別的?”
軍吏又搖了搖頭。
……
魚肚泛白,天光方亮,薛煥渾渾噩噩的來到秦晉麵前,在最後一刻他還是選擇了抗命,叛軍已然不敵,他又怎麽能在這個當口撤退呢?相信秦大夫做這個決定的時候,一定還不知道磨延啜羅已經帶著回紇部騎兵殺到了叛軍的側後翼。
但是,最終叛軍還是全身而退了,抗命換來的就是這種結果,他不知道該用什麽語言來形容此時此刻的心境。倘若叛軍崩潰被殲,此時此刻怕又是另一番心境了。
“薛煥,你抗命不尊,手上攥著著數萬河東子弟的生命,難道就是為你一個人送死嗎?”
剛進入中軍帳,迎麵便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責罵,可偏偏責罵他的人不是秦晉,是楊行本。
如果在以往,薛煥會毫不客氣的頂回去,但現在,憑什麽?憑自己敗軍之將,抗命不尊嗎?他還是抬起頭瞪了楊行本一眼,繼而覺得難以直視對方又慚愧的低下了頭。
楊行本冷笑道著斥道:
“不愛惜將士性命,本將罵你,還不服氣嗎?”
薛煥還能說什麽,傷亡的具體數目還沒統計出來,想必也不會少了,最關鍵的是叛軍雖然也死傷慘重,但畢竟全身而退,相抵之後不但無功反而有過。在楊行本的聲聲質問下,他又哪有硬氣的資本呢?
薛煥又抬起頭偷偷的看了一眼秦晉,他的潛意識裏希望秦晉能理解自己的苦衷,隻有如此,不要被楊行本的話左右。秦晉隻在埋頭處置著公文,仿佛楊行本的斥罵與自己的到來根本就沒聽見,沒看見一般。
很快,中軍帳內靜了下來,隻有普通的軍吏小心翼翼、輕手躡腳的搬抬著一箱箱的公文。這種安靜,反倒令薛煥如坐針氈,無所適從。良久之後,秦晉終於將手中的狼毫放在筆架上。
“神武軍中隻問罪,不誅心。薛煥,你出身望族,詩書滿腹,現在又是軍中高級將領,應該能把各項律條倒背如流吧?”
薛煥心中墜墜,不知秦晉如此問究竟是什麽意思,隻得老老實實答道:
“倒背如流不敢說,但每一條都不敢忘!”
秦晉哼了一下。
“不敢忘?那你自己數一數,僅僅昨夜,你違犯了多少?”
頓時,薛煥汗如雨下,眼見秦晉如此態度,就知道自己怕是難逃軍法處置了。其他的莫說,僅僅抗命不尊一條就足以夠斬首了!
“說啊,不是一套都不敢忘嗎?怎麽,沒話說了?”
薛煥渾身一顫,情知無法再回避,答道:
“末將死罪!”
秦晉又拍了一下公案,有些恨鐵不成鋼的說道:
“去軍法司領罰吧,秦某相信他們會有公正的處置!”
房琯一直在默默注視著秦晉對此事的處理,其實在他看來秦晉無非就是兩種做法,一則法外施恩以收攏人心,二則嚴懲以壓製神武軍中日漸坐大的河東派係。
然而,最終的處置結果卻大大超出了他的預料。這兩條路秦晉都沒有選,而是將薛煥交給了神武軍中最另類的存在,軍法司。
有人可能會說,軍法司不也是在神武軍的框架之內嗎?軍法司的處置不也是秉承了神武軍統帥的意思嗎?不過,房琯卻另有看法,負責軍法司的人是神武軍中的一位長史,俺慣例而言這是典型的低就,可沒有誰對這個安排有異議。
因為這個長史就是曾幾次在背後捅秦晉刀子的陳千裏。誰都知道陳千裏雖然是神武軍長史,但並不將秦晉的話當做不可違逆的鈞命,甚至還屢屢和秦晉唱對台戲。
房琯覺得有意思了,不知道陳千裏會不會再一次給秦晉製造麻煩呢?可秦晉明知道陳千裏是這種脾氣,卻還將薛煥安排到他那裏去,究竟是什麽居心呢?
結果也與房琯猜的大致不差,對薛煥的判決很快公布,數罪並罰之下得了斬立決的處置。其實,最好的處置辦法就像對待楊行本一樣,重判卻準許其戴罪立功,薛煥本身並無多大過錯,如果僅僅因為一次抗命就被斬了,實在可惜,而且這也違背了權術平衡的基本準則,不留餘地最終隻會激化矛盾。
得知自己被判了斬立決以後,薛煥的情緒很激動,軍中許多人也很激動,紛紛指責陳千裏故意重判,給秦大夫拆台。
房琯忽然發現,自己之前想得簡單了,也許秦晉就是要借陳千裏隻手殺掉薛煥,而且自己也不必背負薛煥被殺以後的仇恨,因為所有的仇恨都由陳其那裏承受了!原本他還以為秦晉一直把陳千裏留在身邊,更多的是出於念舊,現在看來恐怕還是另有深意的。
眾人與薛煥灑淚揮別,很快便有右臂幫著白絹的軍法司軍卒將薛煥押到了行刑的校場上。當劊子手將他的頭按在行刑的墊板上,利斧映出的陽光煞是晃眼,至此,薛煥知道自己難逃一死, 他還有太多的抱負沒有達成,封侯拜將,出將入相,這些做夢都想要的,恐怕再也和自己無緣了,不禁悲從中來,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見者無不掩麵扭頭。
不知何時,房琯忽然發現了陳千裏本人就在軍法司軍卒的簇擁下,站在點將台的一側。此人因何突兀的出現了?要知道他可從來都是深居簡出的,其中一定有著因由。
當劊子手將利斧舉起時,忽然停住了。薛煥閉緊了眼睛,雙拳緊握,渾身僵直,久久等不到斧子揮下,忍不住又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竟是判處他斬立決的陳千裏。
這個黑胖子吹著兩撇八字胡,蹲在薛煥的麵前,正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他。
“如何?知道生命的珍貴了?”
薛煥一愣,竟不知從何答起。
陳千裏也不等他回答,自顧說道:
“戰場上死人如麻,許多人都說,心慈不可掌兵,但這心狠都是對旁人,對自己呢?是不是也能狠下這份心?希望你日後好好參悟這個道理,將己心,比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