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琯登時麵露喜色,達奚珣連夜示警的事他也知道,也正是因為此洛陽城才免於一場浩劫。雖然此人投靠叛賊,為人所不齒,但終究是心存良善。
“如此甚好,達奚珣現在何處?”
秦晉沉吟道:
“若非房相公清理丁口,想找到達奚珣還沒這般容易,此人在洛陽城內別置產業,隱匿的挺深!”
房琯捋著頜下胡須,嗬嗬笑道:
“此人倒是狡兔三窟……”
話到此處,他忽然頓住了,心念一轉馬上就明白秦晉此來的真正目的。秦晉是何等樣人,怎麽可能會親力親為的通報這等小事?其人此來的真正目的或許與達奚珣有些關聯,但絕不會是主要原因,又思忖了一陣,才猛的恍然,莫非與民營清理丁口之事有關聯?
“大夫以為,民營清理丁口或有不妥?”
想到便問,房琯已經熟悉秦晉的性格,因而也不拐彎抹角。果然,秦晉點了點頭,隨之又輕歎一聲。
“洛陽城內問題複雜,處置起來就更要慎之又慎,搞男女分營,收繳財產,難免有些矯枉過正,會激起百姓們的不滿!”
其實,房琯這麽做更多的是出於將來進攻河北的考慮,他知道自己在這次平叛大戰中所能做的也隻能止步於此,所以急於做到自己所能盡的一切努力,為朝廷籌措物資,深挖人力。
但這麽做難免就會急功近利,兩廂權衡之下,最終他還是毫不猶豫的做了如此選擇。
現在秦晉明顯是持反對態度的,他也由不得心生遲疑,莫非自己這麽做錯了?
秦晉本想委婉的指出其中問題,但臨到出口時又改了主意,像這種極度忽略民眾感受的問題必須態度分明,不如此便不能說明如此做的後果會有多嚴重。
“禁止人欲,收繳財產,若當真這麽做了,就等於視洛陽百姓為牲口,咱們比之安賊還有什麽區別?”
“這,這,還不至於吧……”
房琯也傻眼了,他沒想到秦晉的語氣竟如此之嚴厲,把問題看的如此嚴重。
“如何不至於!百姓們若不能自由婚配,不允許擁有私產,豈非等同於那些大族府中蓄養的家奴?”
“這,這怎麽能等同?之所以如此安置洛陽百姓,還不是為了將來進軍河北平叛,做,做的準備?”
秦晉拉低了音調,有些苦口婆心的說道:
“深挖民力的確不錯,但如果是竭澤而漁,豈非得不償失嗎?如果朝廷王師在百姓當中的口碑反不如安賊叛軍,那麽,究竟誰是民賊,誰是……”
他正說的激動,卻聽房琯忽的反問道:
“當初大夫在長安時,不也是如此處置的嗎?又何曾見過百姓斥大夫為民賊?恰恰相反,百姓們無不傾盡家財予以配合,為何到了洛陽,就要成為千夫所指的民賊?”
秦晉一時頓住,繼而又禁不住苦笑。原來這個房琯也有倔強迂腐的一麵,並非官場中徹底打磨光滑的卵石。
“相公謬矣,當初在長安如此處置,乃是麵臨生死存亡,百姓們自當奮勇而傾盡家財,此時此刻洛陽已經收複,若再如此,豈非刻舟求劍?”
房琯麵紅耳赤,他並非是個不通情理的人,隻是急於做些實事,給神武軍和秦晉留下些可堪利用的基礎,所以才如此急功近利。
“唉!老夫也不想如此,可眼看著就要回京述職請罪,隻怕,隻怕再無機會了啊……”
說話間,竟淚流滿麵,這讓秦晉頗為意動,原來房琯的心結竟是在這裏。
若果是這樣,倒也好辦了,因為他在城破之時就已經向朝廷致書報捷,同時請求將房琯留下來協助天平靖洛陽市麵。
而對於他的這個請求,朝廷也沒有任何理由拒絕。
“如果相公是擔心沒有時間做事,那就大可不必,秦某已經上書朝廷,請準相公留下來,處置洛陽民政!”
這個結果超出了房琯的預料,他萬萬沒想到,秦晉竟然肯為了自己擔風險。秦晉這麽做確實要有承擔的,房琯畢竟是敗軍喪師的宰相,如果當真追究起來,就算處死也不為過,當今世上又有幾個人肯於為此而替他承擔呢?
“秦大夫……老夫何德何能……請受老夫一拜……”
秦晉趕忙雙手將其扶住,正聲道:
“相公不必謝我,之所以讓大夫留下來,乃是為了洛陽百姓。”
這麽說隻是能夠擺在明麵上說辭,真正的原因卻是除了房琯以外,沒有任何人再合適處置洛陽的戰後事宜,如果沒有一個安穩的後方,神武軍進攻河北就隨時有可能陷入後院著火的危機。
唐時的河北有“半天下”之稱,人口繁盛,糧食充裕,更有燕趙彪悍好戰之風,絕不容許小覷。
房琯的做法雖然急功近利,但秦晉也可以充分的理解,關鍵在於兩人之間必須達成共識,改變這種有些極端的做法。
房琯以袖子拭淚,繼而又主動問道:
“大夫隻說,該如何安撫百姓,老夫絕不推辭!”
秦晉思忖片刻,說道:
“也是簡單,安民即可,至於民營,可酌情為之,譬如用優厚待遇吸引良家精壯子弟加入,但卻有一點需要保證,以自願為原則,絕不可強拉硬逼,至於老弱婦孺又何須並入民營呢?”
房琯有些遲疑。
“當真自願?倘若無一日願意入營,豈非,豈非……”
後麵的話他說不出口,一旦出現了這種情況,豈非丟盡了朝廷和神武軍的臉麵?
秦晉嗬嗬笑道:
“合則兩利,隻要咱們開出的條件優厚,又怕他不來麽?恐怕還要打破了腦袋也要送自家年輕子弟入營呢!”
“若要重金吸引,神武軍的待遇也未必能如此啊。”
秦晉搖了搖頭。
“不用朝廷多掏一文錢。”
房琯實在想不出有什麽辦法可以讓百姓們乖乖送自家子弟入營,而且還不需要朝廷多掏一文錢。
“大夫就不要賣關子了,直說便是!”
秦晉隻淡淡的說了兩個字。
“徭役!”
房琯登時脫口;
“免了他們的徭役?”
秦晉又點頭:
“確是如此,秦某此前就已經決定提高軍中待遇,凡如軍中者可部分減免家中徭役,至於民營可將減免的比例做適當下調即可。”
房琯擊掌稱善,但同時又心有擔憂。
“自前隋開始,隻有官至五品才有免除徭役的資格,如果這個先例一開,隻怕會引起大批官員的不滿啊!”
這一點,秦晉當然清楚極了,當世之時,五品就是官場的分水嶺,五品以上者就是官員中的佼佼者,而五品以下,雖然為官卻仍舊免不了徭役,家有餘財者可以錢財充役,如果身家拮據便隻能親自赴役,可沒有半點體麵可言。
所以,免除徭役一直是五品以上官吏標榜身份的標誌,一旦將這些特權下放,自然就會招致五品以上官吏們的反對,房琯的擔心也並非多餘。
“世事沒有兩全其美,既能討好官員,又能給實惠以百姓,這等好事,縱使秦某也束手無策呢!”
房琯當真沒想到,秦晉居然不怕觸犯大批官員的利益,但這麽做或許會給神武軍帶來此前沒有遇到過的麻煩。他隻擔心,秦晉過於年輕,官場經驗不足,過於自信,從而低估了來自官場反對勢力的力量。一旦此勢漸成,再想有所改變可就絕非易事了。
“此事關乎重大,絕不能草率行事,還望大夫三思。”
而秦晉早就有了決斷,有人反對便反對,那也是以後的事,而眼下能最合理最大程度利用人力物力的法子隻此一途。
秦晉堅持己見,這又超乎了房琯的預料,見他無意改變想法,便一咬牙。
“既然大夫不會改變主意,老夫便與你蹚這渾水!”
事實上,早在秦晉為其向朝廷上書求情,房琯就已經被綁在神武軍的戰車之上了,除非房琯主動跳車,否則也隻能跟著一條道跑到黑。
而在秦晉的謀劃中,這又是一筆兩利則合的帳,秦晉需要房琯料理民政,房琯也需要秦晉為其撐腰而延緩受到處置的時間。
經過兩世為人的秦晉早就看透了一點,官場無義,這並非說所有做官的都是不講義的人,而是若想維持相互間的長久合作,以義字是難以成事的,隻有利才是根本,若有利則合,無利則分。
也正是因為此,當初對秦晉喊打喊殺,必欲除之而後快的房琯,今時今日對其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當然,隻是秦晉所用的方法更加趨近於“潤物而細無聲”,讓人不易察覺而已。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達奚珣被請到了皇城內,這位善於投機而又膽小多疑的高官重臣並沒有秦晉想象中的狼狽,顯然在別置的宅子裏的生活依舊保持了相當水準的優渥條件。除了天的臉色略微蒼白,一雙小眼睛裏不時閃過幾許不安與忐忑。
“達奚相公別來無恙啊?”
秦晉笑嗬嗬的看著達奚珣,達奚珣卻像立時被針紮了一般,趕緊雙手急亂的擺著。
“千萬莫要如此稱呼,有罪之人達奚珣拜見秦大夫!”
他是安賊偽燕的宰相,如果再被稱為相公,不是等於找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