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時麵上的個體,一方麵我們什麽話都可以說,另一方麵,什麽話都不能說,要看我們所說的話底形式或意義如何。時麵上既根本就沒有個體,不假設主詞(當然是說主詞所代表的東西,而不是說主詞本身)存在的全稱命題,隻要它們彼此不衝突,似乎都可以說。肯定主詞存在的特稱命題以及具敘述詞的命題似乎都不能說。在某一時麵上的某一個體,既是一個體底特殊化底極限,關於這樣的個體的命題,如果能有命題的話,一方麵根本就無所謂證明,另一方麵根本就不能證實,所以是沒有意思的話。(請注意這裏所說的是某一時麵上的某一個體,而不是普遍地談時麵上的個體。)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對於許許多多的個體仍可以說出許多的真話底理由實在是因為它們雖特殊,而不是極端的特殊。關於這一點,以後還要談到。

五·一八 空間底時間特殊化即空間底時間位置化。時麵上的空間是空間底時間特殊化底極限,地點是特殊的空間。

我們既把特殊化限製到時間上的特殊化,空間也有特殊化底問題。在這裏談空間有點像在五·一六、五·一七兩條談個體一樣。空間與個體當然不同,可是,空間底時間特殊化與個體底時間特殊化有一致的程序。空間底時間特殊化底極限是時麵上的空間。如果所謂空間是整個的空間,則它底時間上的特殊化底極限就是時麵。如果所謂個體是整個的本然世界,則它底時間上的特殊化底極限也是時麵。其餘非整個空間在時麵上的空間仍是空間。但是它既無時間積量,當然還是不會有能。

個體所占的空間,無論它底時間特殊化底程序若何的高,總是有時間積量的空間,這就是說個體所占的空間雖特殊化而它總不會達到極限特殊底程度上去。這樣的特殊空間我們名之為地點。整個的空間除外。地點總是有時間積量的。說一件東西在某一地點,無論指出時間與否,總有時間上的範圍。地點總是相對的,說一東西在某一地點,所謂地點總是相對於同時間中個體與個體底種種關係。

五·一九 空線底時間特殊化即空線底時間位置化。時點—空點是空線底時間特殊化底極限。

本文底辦法既注重時間上的特殊化,談時麵的機會頗多,而談空線的機會太少。在本條底注解裏,我們要補上幾句話。

時麵是往而不返的極限,空線是居而不兼的極限。如果我們注重惟一無二,我們也可以特別地提出空線來討論。非空線的空間當然不兼其所不居,但在它所居的範圍之內,它既有所據,所以也兼任何部分空間之所居。任何空線根本就無所謂據,所以無論如何不會兼任何其它空線之所居。可是,它雖不據而它仍有所居,它是空間中絕對的位置。這裏所說的絕對的位置也可以說就是惟一無二的位置。惟一無二也是特殊底條件之一,從惟一無二這一方麵著想,從惟一無二的空間著想,空線本身就是特殊底極限。

五·一○條已經表示空線不往不來,這當然是就整條的空線說。若不從整條空線而從某一空線在某一時間上說,它本身雖惟一無二,而它底已往的部分也往而不返。把這時間上的距離縮小,這條空線在時間上的特殊化底程度也愈高。可是,這距離無論如何地縮小,它不會等於零,所以空線無論如何地時間特殊化,它總不會達到特殊化底極限,那就是說,總不會達到時麵。在時麵上的空線就是時點—空點。這就是這裏所說的時點—空點是空線底時間特殊化底極限。

空線底位置不是相對的。所謂不是相對的就是說它不相對於個體底位置。這裏的意思頗複雜。我們暫且用以下的說法表示,成功與否,頗不敢說。今天十二點鍾的太和殿占相對的空間,也占絕對的空間。前者是根據於北京城內其它房子等等個體,後者根據於某某空線所範圍的位置與空間,相對於地球,前一項的關係,除動的個體之外,在今天與昨天的十二點鍾大都一樣。但是,相對於太陽係,太和殿昨天十二點鍾所占的位置不是今天所占的位置。相對於其它行星恒星,話更不容易說了。可是,太和殿昨天十二點鍾所占的位置,從空線所範圍的位置著想,仍是今天的位置,不過太和殿今天是否在那位置上我們在事實上沒有法子知道而已。也許從此以後,太和殿不會回到昨天十二點鍾所占的空線的位置上去。無論如何,那位置在無量數年之前,已經是那位置,在無量數年之後,也還是那位置。那位置是絕對的。空線穿過所有的時間,空線所範圍的位置也穿過所有的時間。這就是說,無論在甚麽時間這位置不變,所以絕對。

五·二○ 任何兩時間的整個的空間僅有絕對時間上的先後,任何兩地點的整個的時間僅有絕對空間上的關係。

兩時間的非整個的空間,例如昨天與今天的北平,有兩套時間上的關係,一套是相對於地點及個體的時間上的關係,一套是絕對的時間上的關係。前一套是可以度量的。度量費時間。度量底結果,同時期的各不同地點有各地點本身的時間。各地點的時間雖彼此一致,彼此可以對譯,但究竟不同。後一套的時間上的關係就是前一套彼此一致,彼此能對譯底理由或根據。

可是,兩時間中的整個的空間情形不同。整個的空間不是普通所謂地點,它雖有與它相對,或相對於它的個體,而它沒有它所相對的個體,因為它無外,它不居。它根本就沒有相對的時間上的關係,即令我們一定要說它有相對的時間上的關係,那關係也就是在任何地點上,我們不能不承認其為絕對的時間上的關係。這就是本條底前一部分的意思。本條後一部分的意思與以上差不多,不過把同樣的道理引用到兩地點的整個的時間上去而已。也許在這一方麵,這道理顯而易見。即以整條的空線而論,它是整個的時間,整個的時間隻有空間上的位置,而這位置不相對於任何一時間上的個體,兩地點的整個的時間情形一樣。

五·二一 任何兩時間的任何一部分的空間,任何兩地點的任何一部分的時間都兼有相對的時空關係。

有上麵的注解,本條底話可以說是用不著說的,其所以要說的道理不過是要表示相對時空底重要。這當然不是說絕對時空不重要。重要與否本身是相對的。從我們底經驗看來,從科學看來,從普通的知識看來,相對的時空非常之重要。我們能夠度量的時空,我們能夠以手術論的方式去表示的時空都是相對的時空。

這裏說兼有的意思就是表示非整個的時間空間不僅有絕對時空上的關係而且有相對的時空上的關係。它們有絕對的時空似乎不成問題,即成問題,前此已經討論過。相對的時空底秩序根據於絕對的時空底秩序,我們曾經以專條提出。可是,我們要注意從比較狹義的經驗著想,我們所經驗的是相對的時空,而絕對的時空似乎要在相對的時空中才能得到。這層意思以後再提出討論。

五·二二 個體雖特殊而特殊化底程度不一。

本條非常之重要,似乎應該有詳細一點的討論才行。我們先從兩方麵說起,一方麵是個體與個體之間的特殊化底程度問題,另一方麵是同一個體底特殊化底程度問題。

個體與個體之間的特殊化底程度不一。特殊化之有程度問題從以上討論特殊底極限就可以知道。特殊化既有極限,當然有程度,有程度,當然可以分層次或等級。個體與個體之間,有些特殊化底程度高,有些程度低,例如我這張桌子與西山。從程度高的個體這一方麵著想,程度低的特殊的個體不是同一等級或同一層次的特殊個體,所以在那一等級或層次,程度低的特殊個體不是特殊。籠統一點地說,以程度高的特殊為標準,程度低的特殊個體不是特殊。這句話表麵上有衝突,其實沒有。

從任何同一個體說,情形一樣。五·一六那一條已經表示清楚。最簡單的說法就是說一點鍾的特殊個體不是一分鍾的特殊個體,一分鍾的特殊個體不是一秒鍾的特殊個體。如果以一秒鍾的特殊個體為特殊底標準,一分鍾的個體不是特殊,以一分鍾的特殊個體底特殊為標準,一點鍾的個體不是特殊。

個體之為特殊不是籠統的,說它特殊總有程度標準。我們對於個體所能說的話底多少要靠特殊化底程度底高低。事實上我們也許不提出程度問題,可是,事實上雖不提出特殊化底程度標準,而理論上仍不能沒有這種程度底標準。對於特殊化非常之高的個體,我們所能說的話非常之少,對於特殊化低的個體,我們所能說的話比較的多(這裏所謂能說的話,是直接或間接能證實其為真的命題)。此所以我們對於極端特殊雖無話可說,然而對於個體仍有話可說。

我們可以利用特殊化程度低的情形推測到特殊化程度高的情形,也可以利用特殊化程度高的情形推測到特殊化程度低的情形。茲以P程度特殊化的甲個體為例。設甲個體底性質關係為φ,ψ,…,則在甲個體特殊化底程序中,比P程度更高的P1,P2,P3,…,Pm,…,Pn,甲個體底性質關係大概也是φ,ψ,…。反過來,設Pm與Pn程度特殊化的甲個體底性質與關係為φ,ψ,…。則包括Pm,…,Pn而比Pm或Pn程度更低一級的特殊化的甲個體底性質關係也大概為φ,ψ,…。這裏所說的“大概”應有原則以為根據。但在現在,我們不提出此問題。

特殊化程度底高低是非常之重要的問題,我們要重複地提出一下。設以P1,P2,P3,…,pn代表一特殊化程度由高到低的秩序,相對於P1,P2不是特殊,相對於P3,P2是特殊;相對於P2,P3不是特殊,相對於P4,P3是特殊。其餘由此類推。假如在此秩序中有最低的程度,則在此最低程度的個體不是特殊。包括一切的或無時間限製的本然世界不是特殊的個體。

五·二三 任何一個體所現實的可能是一綜合的可能。

本條底意思是說任何個體x總是φx·ψx·θx·…這樣的命題所能肯定的x。φ,ψ,θ,…就是x底性質與關係。如果這些性質與關係沒有現實,它們都分別地是可能,如果它們現實,它們也都分別地是共相。但這些共相既能表現於一個體,它們有共同的能;它們既然有共同的能,它們當然可以有共同的能,這就是說,聯合起來,它們是一綜合的可能。

這綜合的可能與普通的可能有一致點也有不一致點。從它是一可能看,它可以在任何已往時間曾經現實,也可以在任何將來時間重行現實。既然如此,在性質與關係上,在是共相的性質與關係上,兩個體可以完全相同。但是,這種綜合的可能所包括的簡單的可能可以無量。既然如此,它與簡單的可能也有不一致的地方,它可以有定義,而它底定義,如果我們說出來或寫出來,也可以是無量長的句子。最便當的辦法是給這種綜合的可能以它獨用的名字。

這種綜合的可能,既是可能,當然沒有矛盾。可是,它雖然沒有矛盾,而它仍免不了有衝突。這一點以後談人的時候非常之重要。我們在本書所要注意的是無論甚麽綜合的可能都有衝突底問題。各個體既都是一現實的綜合的可能,各個體底盡性總有彼此不能兼顧的情形。這種不容易兼顧的情形不但人有,草木鳥獸也有,即無生命的東西也有,關於這一層,三·二二已經提到了一下。

五·二四 任何個體所具的殊相是一綜合可能底特殊的現實。

殊相是個體化的可能底個體。這是與共相相應的殊相。個體所現實的共相非常之多,所以相應於這些共相的殊相也非常之多。一個體底共相為一綜合的可能,所以它的殊相也是這一綜合的可能底特殊的現實。在這裏我們要注意特殊的現實。照本文底說法,特殊化就是時空位置化,特殊的現實就是在某某時空位置上的現實。特殊惟一無二,殊相也惟一無二。特殊往而不返,殊相也往而不返。

個體之所以為個體,不僅因為它是具體的,不僅因為它大都有一套特別的性質與關係,也因為它有它底殊相。而它底殊相不是任何其它個體所有的。殊相底殊就是特殊底殊,它是一個體之所獨有,它底現實總是某時某地的事體。一個體底一殊相如此,一個體所具的所有的殊相也如此。一個體所現實的共相成一可能,它底殊相也就是這綜合可能底特殊的現實。兩個體沒有或大都沒有完全相同的共相;至於完全相同的殊相,則二個體根本不會有,不能有。

不僅如此,即一個體本身在不同的時地也不能有完全相同的殊相。殊相之殊與時空位置之殊是不能分的。因為在一個體底曆史中,它底殊相不同,所以它底時間上的橫斷麵(例如五月二日的北平)不是一類底分子,而該個體也不是一類。可是,一個體底殊相雖不同,而它所現實的共相仍可以繼續地成一套,所以它還是一個個體。此所以從特殊這一方麵著想,對於個體雖沒有多少話可說,而自綜合的可能這一方麵著想,對於個體,仍有許多話可說。

五·二五 相對於殊相上的變更,個體為事體,相對於共相上的統一,個體為東西。

普通所謂東西與事體似乎有非常之堅決的分別;例如我在這裏抽煙是一件事體,這張桌子是一個東西。最顯而易見的是前者大都要用命題表示,而後者隻需用名詞表示。其它的分別也許是同樣的重要;也許相對於我們底經驗,這分別是不能抹殺的。可是,如果我們能夠把我們底經驗底速度減少到千分之一,我們也許會感覺到我抽煙這樣快慢的事體實在是一件東西。如果我們能夠把我們底經驗底速度增加到千倍或萬倍,也許我們會感覺到現在所認為桌子那樣的東西實在是事體。經驗底快慢,官覺底靈與不靈與時間上的變更是聯在一塊的。這一點我們現在不必多所討論。我們要注意的是殊相上的變更減少,共相上的統一增加。從殊相上的變更著想,個體是事體,從共相上的統一著想,個體又是東西。

本條所注意的不是把東西與事體底分別抹殺。這分別對於我們底經驗似乎是很根本的。我們所要注意的是從某方麵看來,東西是這裏所說的個體,從某方麵看來,事體也是這裏所說的個體。東西與事體雖可以分,也可以合,而我們談個體的時候,東西與事體都在我們談論範圍之內。

五·二六 現在或現代是已來而未往的現實。

本條可以說是給“現在”下定義。請注意這裏所說的現在總是普通所謂有量的時間。如果所謂現在是無量短的時間,則假如它來,它絕對不至於未往。如果所謂現在是無量長的時間,例如整個的時間,則它老來老往,所以根本就無所謂來,也無所謂往。

這裏所說的現在雖然有兩極限,而我們沒有表示它底界限。它可以很長,也可以很短。如果短,它就是我們普通所謂現在。從人類底感覺說,它可以短到心理學所曾經談過的Specious present。

如果長,它也可以長到並且超過普通所謂現代或近代。

如此,所謂現在也有等級問題:例如“現在”國聯如何如何,與“現在”花開得怎樣,這兩句話中的“現在”底來與往不是同等級的,在時間上,它們不表示相等的時間。

本條不僅沒有表示現在底界限,也沒有表示在時—空秩序中某一階段是現在。這裏的現在是所謂現在的現在,不是現在所指的某一時間的現實。可是,它雖沒有指出某一時間的現實為現在,而現在總是現實的。後麵這一點表示所謂現在不是空空洞洞的,它不僅是已來而未往,它也是已來而未往的現實。如果我們把本條視為定義,在“現在”底定義之中即有現實這一概念。

假如我們以某一時間的現實為現在,一方麵這現在是特殊的,另一方麵它既是現實而不僅是一個體,它所包含的範圍非常之廣。例如我們說“現在的民主主義不行了”這樣的話,我們所談的不關於個體,或不直接地關於個體。

五·二七 存在的個體是一現在的個體。

本條把存在限於個體,同時也把存在的個體限製到現在的個體,因此也就限製到特殊的個體。第一章“有可能”,“有能”,“有式”的“有”僅有而不實,第二章所談的共相不僅是有而且是實,現在所談的個體不僅是有、是實,而且存在。這裏當然有用字底習慣問題。各人底習慣很有出入。把存在兩字用到可能上去不見得十分不妥當的地方。要緊的不是用字如何用法,而是這裏所說的分別。隻要我們記著可能底有,共相底實,特殊個體底存,彼此不同,已經夠了。

存在的個體是現在的個體。將來的個體在現在還沒有存在,已往的個體已經不存在。這是常識。說某個體從前存在而現在不存在就是說在此現在之前,有某時間是那個體存在時候的現在,而某個體是那時間(那現在)的個體,可是,不是此現在的個體了。說一個體從前存在,現在也存在,不過表示它底曆史沒有中斷,並不表示從前的存在就是現在的存在。

存在的個體既是現在的個體,所以總是特殊化的個體。特殊化的個體既是時—空位置化的個體,所以存在總牽扯到時—空。

五·二八 事實是已往與現在的現實。

存在總是特殊的個體。特殊的雖是事實,而事實不必是特殊的,個體雖是事實而事實不必是個體。我底窗外的山湧泉是特殊的個體,中國人大都有黑頭發是事實,可是,既不是特殊也不是個體。存在總是現在的,既無已往的東西而現在存在,也無將來的東西而現在存在。事實不必是現在的,將來的事實現在雖不是事實,而已往的事實現在仍是事實。孔子從前存在而現在不存在。但是,孔子從前存在是事實,現在不存在也是事實。

以上似乎是常識上的分別,我們在此處接受此分別,故所謂事實有已往,也有現在,有普遍也有特殊。用本文底語言,事實是已往與現在的現實。

(1) “第二”為編者所加,疑為原稿遺漏。——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