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木蘭辭好
好一會兒,那馬車離開了醫館,在揚州城裏七拐八繞地跑了起來。好大會兒功夫,才駛進了城南的一家民居,院門關閉後,就再無人出來。不多會兒,這宅院左鄰,開在後街上的門開了,一位素服小哥兒出了來,後頭帶著兩個小廝,一個年長,一個低著頭看上去極年幼。三人出了宅院,步行走了好一會兒,攔了輛車架,再東昌街坊市的一家茶社下來,打發了車駕進了茶社。
一頓飯的功夫,茶社後門走出來了四人,隻是分成前後兩夥。前麵是一個小哥兒帶著個書童,快步拐上大街後並未叫車駕,反而放慢了步子閑閑地走著,邊走還邊往左右的商家鋪子看著,一副逛街的樣子,還在糕餅鋪子、胭脂鋪子那兒略停了停,買些什麽東西讓那小書童拿著。
而後麵兩個明顯年紀比先前兩個大,這會兒遠遠的那兩個身後踔著,看著那兩個過了一條橫街街口,上了那出名的酒樓“福運樓”。
那前麵的小哥兒進了酒樓直走至二樓一間包間,進了內,就見一中年長隨模樣的人在屋子內打著圈圈,焦急的神情,一望便知。
那長隨看見這哥兒進來了,籲地舒了口氣,道:“大爺,您可回來了。”邊說,還邊往那小書童那兒看了看,眼神劃過那幾個包袱,但並未多話。
“福伯,讓你久等了,這就走吧。”
“哎,好勒。”這個福伯搶先下去,結了賬,又趕著去雇了輛車,讓著大爺和書童都上了,才吩咐道“禦史林府”,自己也跟著上去。
林靖坐在車架上半閉著眼睛。看上去像是逛街逛累了。而身邊的那個書童也不出聲,隻是低著頭。
林家福看了眼自己的主子,心裏歎了口氣,再聰慧再能幹,也還是個孩子,也有這般胡鬧的時候,能想著把自己的丫鬟扮成書童的樣子,帶出府來逛街。
想到這個,又看了看那個“書童”,大爺身邊的丫鬟碧草。再看看這買的東西,想來這丫鬟還真是得了大爺的意,隻是不知道。這個,以後會不會成了那半個主子。
隻是,想到這個,不由又琢磨開了。自己跟著大爺,也算是大爺身邊第一人。在這府裏,許多人看著都奉承著,自己也得了好處。隻是這碧草家裏,大爺怎麽就不幫把手呢?
在人眼裏,碧草是大爺身邊伺候著的,也深得大爺喜歡。那碧草的家人,也該是水漲船高了。可偏生,碧草的老子王二牛還是碧草的兩個哥哥王喜王慶。都沒得啥好處。王二牛還在後廚幹著粗活,而與別人家七八歲小子就進府當差比起來,那兩個大小子還是沒撈著什麽活計,依舊在外頭街上東跑西跑的。
對於這些,別人看著。隻以為大爺讀書讀呆了,連這些都算計不到。可林家福並不這樣認為。隻覺得,大爺這人行事,還真是讓人看不透。
林家福自然是琢磨不透林靖的盤算,就連賴二家的也隻是自以為是地笑了。賴二家的從來不認為林靖讀書讀呆了,她把這個歸結於林靖識相以及自己的威懾。不是嗎,若林靖要起一些爭鬥的心思,不該忙著安插她自己的人手嗎?
林靖隻是想著,這內院隻要不拔除賈敏的那些老奴,自己做再多也沒啥根本大用。還不如把那關鍵的人手散在外頭,還用得趁手些。比如,以前賈雨村在的時候,再比如,這次尋訪了個名聲素好的老大夫時,以及自己真真假假看診之時。
其實,林靖把人散在外頭,還有個關鍵原因在於,當她進行下一步時,她就能少花些精力在那些她想要保全的人上頭。
至於這下一步,昨日院試成績下來了,自己吊車尾,成了個小秀才,那麽,今天也該開始了。
進了林府,林靖打聽了林如海已經回府,就往書房去了。
等人通報後,林靖踏了進去,躬身給林如海行禮請安後,才被賞了座。
林如海自打昨日得曉林靖過榜後,心情就一直很好。沒想到,自己這看不上眼兒子,還真是頗有讀書的天分,小小年紀,才讀了多久的書,竟然還真過了。
雖然林如海本來有難為的想法,可當林靖過了,他還真是挺高興的。所以對著林靖,也難得和顏悅色起來,說了些勉勵的話,更聊起了些學問上的事情。而在林靖的刻意引導下,說著說著,就變成了古詩詞賞析。
林靖聽著林如海對一些古詩詞的見解後,笑眯眯地說道:“兒子前段時候,又重讀了下《樂府詩集》,最喜歡的,就是那個《木蘭辭》,總覺得再也沒有比得上這個的了。”
林如海聽了,有些發愣,那首不是不好,可是,這兒子怎麽就如此推崇?這也未免眼界太淺,他才讀過多少詩詞?隻是這會兒林如海心情好,所以才有耐心的問道:“哦?那我兒說說,哪裏讓你覺得沒有比那更好的?”
林靖暗地握了握拳,道:“是這首長詩的背景立意讓兒子久久回味。兒子認為,這是古往今來為父盡孝第一詩。一個女子為了盡孝,為了愛護幼弟,幹冒這大不韙,戰場廝殺,這不是第一是什麽。”
林如海點點頭,雖然他們原先隻是欣賞詩詞,並不是說的這類倫常道理,隻是做兒子的說什麽孝順、愛護手足的話,他還是愛聽的。
林靖笑著說:“若是老爺您有這麽個女兒,您喜不喜歡?”
這能不說喜歡嗎?
林靖深深吸了口氣,站起身來,然後跪在林如海腳前,“靖,願成為老爺的木蘭。”
林如海看著兒子如此,一時沒回過味來,這是說的什麽東西?“你說的是什麽?”
“林靖,願成為老爺的木蘭。”林靖這會兒已經不用兒子自稱了,但也不自稱女兒。
屋子一下子靜了下來,漸漸的,就聽到林如海的聲音越來越急促,半晌,一聲虛弱的聲音響了起來,“你,你說,你,是個……女的?”
林靖抬起頭,看著林如海,用力的點了點頭。
林如海的眼睛,猛地就紅了,一伸手,一把抓住林靖,仔細看著。隻是,這樣又看得出什麽?
林如海搖了搖頭,“不,不,不可能!”
林靖不容林如海躲閃,道:“多年前,姨娘生產即亡,母親抱我至身邊,假作庶長子,其實,我確實是女兒身。這些,母親身邊的老人都知道。”
林如海一下子失了力氣,癱坐在椅子上,用手捂住了臉,不再出聲。林靖也不出聲,隻是盯著林如海看著。好半天,隻聽見林如海一聲“敏兒”,指縫處漸漸有了濕意,而未被遮擋的下巴上,有水痕蜿蜒而下。
也不知過了多久,林如海終於放下了捂著臉的手,彎過身,拉過林靖,仔細打量,半天,才說道:“你,長得較像我,比玉兒還像。隻是,再像,終究不是兒子。如今,竟然還下場比試,犯下了欺君之罪。花木蘭,那隻是首長詩。我……實在是,留你不得!”
說話間,林如海就一把掐過林靖的脖子,臉上的神情甚至古怪。
林靖其實並不指望什麽花木蘭之類的,那隻是個說話的引子而已,而且,林如海這般反應,也在林靖預料之內。
“爹爹,爹爹,且聽女兒我說……”其實,林如海並沒有用多大的勁兒,而正因為林如海未曾太用力,林靖還能開口說話,隻是聲音有些暗啞。她首次開口稱呼林如海爹爹,雙眼充滿孺慕期盼之情,這可是她練了好久的。
當然,她也做好了另一些的準備。比如說,輕柳去的那種郎中店,有些藥還是挺有用的,雖然並沒用什麽軟筋散蒙汗藥這類的名。
也不知道是不是兩聲“爹爹”起了作用,林靖隻覺得脖子上的勁兒更鬆了。林如海頹然鬆手,“你說,有什麽話,就快說吧。”
“爹爹,雙兔傍地走,安能分我是雄雌?我若不跟爹爹坦言,爹爹能分辨得出嗎?我怎麽就不是個男兒了?”
林如海有些遲疑。林靖不指望就這幾句話能說服林如海,隻是,隻要他能遲疑,肯聽就好。她所賭的,從來不是什麽花木蘭,什麽為父盡孝。她賭的,一直是林如海對賈敏的感情,賭的是林如海對黛玉的愛護。為了亡妻可以不續娶,可以不要姬妾,一把自己埋在公務之中心殉,這些,都是讓林靖做出這般行為的依仗。
那些琢磨人心的書說得沒錯,隻要你有在乎的,有放不下的,也就有了被攻陷的弱點。
剛剛林如海的那一通眼淚,更是讓林靖看得更多。
“孩兒知道,爹爹深愛母親。母親這一走,爹爹的精氣神就跟著母親失了大半,再無心思續弦了。隻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爹爹,若您沒有兒子,難道是想讓母親在地下還背著個罵名嗎?”
“還有,妹妹是爹爹的心頭肉。爹爹在一日,就可護著她一日。隻是,不是我要咒爹爹,老一輩總有走的時候。若她沒個娘家兄弟,或是娘家兄弟不出息,以後萬一有個什麽,誰提她撐腰?”
當初能忽悠住賴二家的,現在那套照樣對林如海管用,因為,他們在乎的東西,根本上,是一樣的。